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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趕超的說法是,送別人家老母雞,感情的重點在於祝福健康,關愛的是對方的身體。而送別人大公雞,則又多了一層命運關懷的含義。因為大公雞是天上司晨官在民間的化身,諧音上又代表公平,有公平就有正義。送別人家大公雞意味著祝福人家常年平安無事,始終有公平和正義庇護著。

  國慶這時才說:「我知道的還真不如你知道的多,我剛才想對她說,大公雞比老母雞肉多。」

  吳倩眨巴眨巴眼睛問:「公雞不下蛋,不管送給了誰家,幾天後就殺了,燉了,吃了。把公平正義都給吃了,還怎麼指望它能庇護人呢?」

  她這一問,將每一個人都給問住了。

  家裡來了這麼多年輕人,有了多年沒有過的熱鬧,母親高興得眉開眼笑。她一邊在外屋忙著煎炒烹炸,一邊大聲說:「孩子,有些事不必那麼鑽牛角尖去想。在咱們民間,大事要講大道理,大道理須在人心這桿秤上經得住一稱。至於小事上那些小道理,不求非講得多麼科學,比如每年三十兒晚上,都把舊灶王爺像給燒了,不是燒灶王爺本身,是送他借著火勢上天庭。把大公雞給殺了吃了,也是同樣的意思。天庭的官員都是不死的。他不死,公平和正義也就不死嘛!」

  母親一番話,讓滿座粲然,皆點頭不止。

  曹德寶噓呼地大聲說:「哎呀大娘,您太了不起了,太有思想了!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

  吳倩卻仍刨根問底:「當年,那『老毛子』家命運怎樣了,需要咱們中國人送一隻大公雞表示祝福?」

  秉昆們一時大眼瞪小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國慶小聲對她說:「哪天我陪你看一次《列寧在十月》,你就明白了。」

  吳倩說:「我看過幾次了,與那部電影有什麼關係?」

  國慶耐心地說:「你的話恰恰證明你從沒看明白過嘛!所以需要我再陪你看一次,邊看邊給你講。」

  吳倩還想問什麼,忽聽有人踢門。從門響聲聽來,的確是踢而不是敲門或以拳擂門。

  母親不高興地大聲說:「秉昆,你看看去,大初三的,是誰這麼沒禮貌!」

  秉昆趕緊起身去開了門,見是春燕,一手攥一把糖葫蘆,一手攥一把冰棍。她隨秉昆進了裡屋後,國慶們望著她一時都無語了。她來前顯然精心地將自己捯飭了一番——頭髮卷出了大波浪卷,恰到妙處地裹著臉頰,披散於雙肩。任誰都不得不承認,她生有一頭對於女性來說特別幸運的秀髮,又濃又黑。生有那麼一頭秀髮,真是怎麼弄都有樣。秉昆看出,她也將雙眉拔細了,使她那與秀髮一樣黑的雙眉變得又細又長,眉梢一直延入鬢髮裡,臉龐竟有了幾分古典的嫵媚。她臉上肯定搽了不少粉,採取的步驟是首先將臉搽得夠白了,然後再搽一層雪花膏,好比先將家具刷白了然後再噴漆打蠟。秉昆並不曉得春燕們那種膚色本不怎麼白的女人的著數,對她的臉竟然變得那麼白了暗覺吃驚,詫異地看著她一時忘了向客人們介紹她是誰。她穿了件有淺色碎花的紅綢面兒緊身小襖,一條黑呢褲,腳上還是秉昆見她穿過的那雙高靿靴子,下截褲腿掖在靴子裡。總而言之,她的樣子可以說是七分妖嬈三分性感,有幾分美另當別論。

  春燕是個自來熟,大大方方地說:「沒想到這麼多客人呀,那正好,一人兩支,分了。」一邊說,一邊將雙手伸向大家。每個人都接過了一支冰棍一支糖葫蘆,春燕兩隻手裡還有,秉昆就找了個託盤解放了她的雙手。

  國慶們一個個看傻了似的看著她。

  春燕知道大家為什麼都傻看著她,自我感覺良好地對秉昆說:「你也傻看著我幹嗎呀,看得人怪不自在的,快向大家介紹介紹我呀!」

  誰都看出,其實她心裡不但自得,簡直無比快活。

  秉昆這才紅著臉向大家介紹,說她是老街坊家的女兒,是自己中學同學,他強調說:「都別誤會啊,不摻半點兒表哥表妹的關係。」

  春燕賓至如歸,大大方方地坐下,一腿橫擔一腿,雙手抱著上邊那條腿的膝蓋,看定秉昆大大咧咧地說:「誰跟你扯什麼表哥表妹的關係了?但咱倆是幹哥哥幹妹妹的關係那倒板上釘釘了。」

  秉昆正色道:「你別當著我這麼多朋友的面胡說,你咋就成了我幹妹妹了呢?」

  春燕笑道:「三十兒那天晚上,你學雷鋒做好事去了,是我陪著你媽和我媽回家的,路上你媽認我做乾女兒了。」

  秉昆騰地站起,推開裡外屋的門,問母親可是真的?母親在外屋炸辣椒,怕辣煙躥入裡屋嗆著大家,將裡外屋的門關上了。她沒聽到春燕在裡屋說了些什麼,兒子一問,想起來了,小聲說:「是有那麼回事。兒子你可別忘了今天是初三,不管你心裡願意不願意,都得照顧媽的面子,也得考慮人家春燕的自尊心,人家叫你乾哥你得痛快點兒應著。」

  秉昆只得違心地說:「媽放心,我一定學著好好當乾哥。」

  他退回裡屋,見曹德寶正圍著春燕坐的高腳凳繞圈走,邊走邊對春燕讚不絕口,肉麻的話語,一句接一句。春燕聽得很開心,隨著他走馬燈似的移動也在凳子上轉著身子,樂不可支地說:「真會逗人開心,沒聽夠,再來幾句。」

  秉昆見他倆都在興頭上,別人也都聽得快樂,不便打斷,便在呂川身邊坐下,湊趣地賠著笑臉聽。

  母親端一大盤涼菜進來放在桌上,德寶為春燕唱的讚美詩終於結束。

  春燕這才說她是奉了親媽之命來請乾媽去吃晚飯的,並且提醒乾媽,此事是三十兒晚她送兩位媽回家時定下的。

  母親拍著腦門說:「你不來我把這事都給忘了。你看家裡這麼多客人,該炒的菜還沒炒,我不能甩手就走呀!」

  春燕說:「乾媽你只管到我家去,家裡的事兒你別操心了。不就炒幾樣菜把他們招待好嗎?多了不敢吹,弄個四盤八碗的不在我話下!你去我家吃,我留你家吃,這樣最好。」

  周家熱鬧,她哪裡還願回自己家去呢!春燕邊說邊從乾媽身上解下圍裙,扯下套袖,將乾媽推出了門外。

  秉昆對她的做法並不支持,但是看出她的做法正中國慶們下懷,只得順其自然,保持紳士般的沉默。

  曹德寶居然提議道:「哥兒幾個,咱們一起歡迎春燕留下來為咱們服務好不好?」言罷帶頭鼓掌。

  「好!」大家齊發一聲喊,跟著大鼓其掌。

  怎麼會不鼓掌呢?毫無疑問,春燕留下來了,氣氛肯定更熱鬧,大家本就是來享受熱鬧的嘛!

  「你們下棋、打撲克,想玩什麼玩什麼,都耐心等會兒,半小時後我保證把菜上齊了!」春燕在掌聲中紮上圍裙、戴上套袖,胸有成竹地轉身到外屋去當大廚了。

  曹德寶看著秉昆說:「我認為你幹妹妹需要一名助手,我現在毛遂自薦,不知你這位幹哥哥肯不肯恩准?」

  秉昆笑道:「願去就去。我這乾哥剛當了不一會兒,還沒進入狀態,沒資格干涉。」

  呂川大叫:「我也要當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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