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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吃罷早飯,秉昆忽然生出一個想法,要去蔡曉光家表達一番謝意。他僅僅是表達謝意,並無其他雜念。他決定,即使蔡曉光主動問起他在醬油廠的情況,自己也只說挺好,別的什麼都不說。他不再盼著早日離開出渣車間了,寧願陪曹德寶和呂川撐下去。如果有兩次離開的機會,每次只能離開一個人,他希望先離開的是曹德寶或呂川,而非自己。自己對他倆太不公平了!經過了共同買肉的事,他相信他倆已不再歧視他了,他更願進一步與他倆成為朋友。既然在同一個廠同是苦力工,為什麼不呢?是的,他只想去向蔡曉光表達謝意,為了自己轉廠這件事上他所費的心,為了他仍與姐姐保持著聯繫。他認為,後一件事,對自己的姐姐肯定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蔡曉光家他去過一次,替姐姐還給他一本書。他家住的是有美觀小院的俄式大磚房,他連院子也沒進,隔著木柵欄完成了任務。蔡曉光沒哥沒姐,只有一個妹妹。他參加工作後,十五六歲的同父異母妹妹穿上軍裝成了小文藝兵。他生母抗美援朝時是志願軍衛生員,負過傷,獲得過勳章,在他上中學那年病故了。繼母比他父親小不少,是部隊的機要幹部。蔡曉光家沒下鄉子女,秉昆估計他們家不見得有山貨,就用旅行兜裝了不少哥哥春節前托戰友捎回來的木耳、蘑菇、幹黃花菜、榛子之類。

  這一次,他還是連院子也沒進,因為遠遠就望見蔡家院外的馬路邊停了三輛小車,其中一輛是軍車,想必他家正有不少客人。他猶豫著究竟要不要跨過馬路去,又開來了一輛軍用吉普緩緩停住,從車上躍下二男二女四個小文藝兵,各自拎著、背著樂器盒子。其中一個少年大聲問一個少女:「蔡樂樂,我怎麼稱呼你父親呀?」叫蔡樂樂的小女兵說:「叫他蔡大校,他最高興了!」於是四個花瓶般好看的少男少女嘻嘻哈哈笑著跑進院子。

  他猜測叫蔡樂樂的少女定是蔡曉光的妹妹無疑,倏然意識到,還是不進院子好。

  秉昆也沒什麼失落感,甚至因為自己懂得在什麼情況下不做什麼事而有幾分愉快。

  秉昆決定將那一兜子東西送給鄭娟家。沒有誰家初一會插著門,他打定主意將東西放進鄭家的門鬥轉身就走。他想,如果鄭娟猜到了是他送去的,下次他再送錢去,她就不至於堅決拒絕。如果她以為是「瘸子」他們讓人送去的,那也好,他對她一家三口的心意實現了。

  鄭家的外門果然虛掩著,他也確實做到了放下東西轉身就走,一秒鐘都沒停留。

  秉昆一進家門,母親劈頭就問道:「你哥托人捎回來的東西,你都送人了?」

  秉昆聽出了母親的惋惜,撒謊說自己去給蔡家拜過年了,第一次去,總不能空手啊,蔡家的人挺稀罕那些東西的。

  母親臉上的不悅一掃而光,欣然地說:「好,好,兒子你做得對,越來越懂事了。咱家在全市也沒一門親戚,是得將朋友當親戚經常聯繫著。媽老了,街道的事情多,顧不上,人情世故方面又不擅長,今後就得靠你了。」

  秉昆早已看出,幾乎所有底層人家,都希望能與一戶有權力的人家攀成親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著往近了走動走動也是種慰藉。即使從不麻煩對方,但確實有那麼一種關係存在的話,那也足以增加幾許生活的穩定感。那一天他明白了,母親原來也不例外。這使他心裡難免有點兒酸楚,因為母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比較脫俗的。

  他由母親想到了父親。父親是一個從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哈著誰的人,給人一種特別獨立自主的印象,儘管從沒說過「我是工人我怕誰」這句話。但父親確實說過另一句在秉昆聽來很牛的話:「我提醒你,你是在跟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說話。」——那是「文革」剛開始那一年的事,有什麼單位的外調人員來到家裡,向休探親假的父親調查什麼人的歷史問題。對方的態度令父親反感,他便沉下臉說了那麼一句話。從此,秉昆不再僅僅視父親為一個養活自己的人,而對父親欽敬有加,覺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了。

  初三下午,他繼續看《怎麼辦?》,間或放下那部小說,回憶父親言行的點點滴滴。他已經習慣了每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父親,而父親只能在家裡住十二天。

  晚上五點多鐘,天將黑還沒全黑,國慶等人先後來到了周家。國慶還帶來了他「表妹」,一個紮兩條齊肩短辮的挺文靜的姑娘,不漂亮,卻也不算醜。從側面看,比春燕好看;從正面看,比春燕的模樣還要減一分。她叫吳倩,也是共樂區的,在一家紙盒廠上班。國慶介紹她是自己「表妹」時,趕超直向秉昆使眼色,秉昆便明白她是國慶的對象。國慶是個中等身材、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不說是一表人才,那也算長得體面,卻找了吳倩那麼一個其貌不揚的對象,這讓秉昆挺為他暗覺遺憾的。在他們那一代青年中,如果有人將自己的對象帶到誰家,那就意味著將誰當成親兄弟一般了。秉昆深諳此點,母親也明白這近乎一種儀式,意義重大。母子倆便都將吳倩視為要客,唯恐招待不周。

  國慶和趕超帶來了象棋、軍棋、撲克。象棋子有茶杯口那麼大,是趕超用木材廠的硬木在細木車間的車床上偷偷做成的。趕超善於刻圖章,象棋上的字是他親手一個個刻上去的。那副象棋是他的寶貝,讓他獲得了許多稱讚。

  呂川帶來了一套戲法道具。不知從去年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心血來潮,鄭重其事地拜了位師傅,每個月都抽空跟師傅學一次戲法。他師傅是省雜技團的幕間小丑,變傳統戲法的水平高超。「文革」開始不久,小丑耍雜技被批判為「庸俗的資本主義文藝現象」,結果他師傅被從演員行列中除名,成了團裡的勤雜工。

  秉昆問他戲法變得怎麼樣了。

  他謙虛地說:「一會兒你們給個客觀評價吧。我師傅他也沒好心情認真教我啊,不過我自己覺得還是多少有點兒進步的。」

  來得最氣派的是「五四」曹德寶,人家背著大提琴這個洋玩意兒來的。多虧他個兒高,否則琴盒拖地了。國慶替他說,那大提琴有歷史了,五十年代初,是他父親從一戶即將被遣返回國的「老毛子」家以相當於一隻雞的價格買的。那「老毛子」家的男主人曾是什麼柴可夫斯基樂團的大提琴手,流亡到中國後,患病死在A市了。曹德寶他爸替那「老毛子」家養過奶牛,養來養去,與主人家養出了感情,人家出於報答之心贈予了那大提琴。曹德寶他爸過意不去,回贈了一隻大公雞。他父親清楚那大提琴肯定值不少錢,並認為越往後會越值錢。期望值一高,就拖到了「文革」。而「文革」一開始,樂器不值錢了,寄賣店都不太愛收了。何況又是把大提琴,個子不高的人那是根本沒法學的。大提琴陪伴著曹德寶成長,他爸見他迷戀大提琴,無師自通,上中學時已能拉幾首曲子,也就不打算賣了。

  幾個青年嗑著瓜子,吃著花生,含著糖,喝著秉昆媽親自為他們沏的茶,東一句西一句地聊開了。

  吳倩問曹德寶:「為什麼你爸當年回贈的是一隻大公雞,而不是一隻老母雞呢?」

  曹德寶說:「知識淺薄了吧?國慶,你以後要給你表妹補補民間的常識啊!當表哥的有這義務,表哥那也不能白當嘛!」

  國慶剛想對「表妹」說什麼,趕超搶著說:「我替你補我替你補,你這表哥以後補課的機會多著呢。這次發揚發揚風格,先把機會讓給我。」

  秉昆也不知道大公雞或老母雞在民間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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