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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這件事成了近幾年初一晚上母子間的保留節目,只有哥哥春節探家回來了例外。哥哥總是爭取與冬梅姐一塊兒探家,三十兒晚上他倆陪冬梅姐的母親過。冬梅姐的母親原是省婦聯副主任,和她父親一樣還都沒有獲得「解放」,而她父親身在何處似乎無人知曉。初一晚上,他倆准在周家這邊過,冬梅姐往往會住下不走。有哥哥和冬梅姐在,母親總是很開心。

  秉昆拿起的是姐姐從貴州寄回的第一封信,也是他讀的次數最多的一封信。

  「媽媽,女兒已經深深地愛上他了,叫我怎麼辦呢?」——那封信秉昆幾乎能背了,第一次讀時,母親一聽到這句話就哭出了聲。

  「這叫什麼話呢?秉昆你說你姐這信裡寫的是什麼話啊!她當初如果不愛上那個倒黴的男人,不就沒後來這一切事了嗎?怎麼辦,怎麼辦,生米做成熟飯了才說怎麼辦,不是一切都晚了嗎?」母親當時的哭訴,秉昆記憶猶新。

  可這一次,母親沒像往年似的邊聽邊流淚,她很平靜地說:「是啊,怎麼辦呢?已經愛上了那就沒辦法了。」

  母親把臉轉向了秉昆,慈祥地望著他,似乎在用目光問:「是不是啊,秉昆?」

  他小聲說:「媽說得對。」

  他一封接一封地讀下去。母親既不說別讀了,也不說還讀。他讀得口乾舌燥,起身喝了幾口水再坐到炕邊時,見母親已將信用布包好了。

  母親問:「兒子,沒煩吧?」

  秉昆說:「給媽念姐的信,一百遍也不煩。」

  「老疙瘩知道理解我了,以後再也不讓你念了。」母親說著,將被褥展開,將布包塞入被窩裡,她分明是要摟著那布包睡了。怕自己看書讓母親難以入睡,秉昆抱起自己的被褥枕頭,關了燈,去外間屋躺著繼續看《怎麼辦?》。

  然而鄭娟的樣子總是浮現在眼前,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並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穿得少,終於一絲不掛,雙手捂著乳房,小腿向後斜伸,以一種期待般的神態對他凝眸睇視。她的面容白裡透紅,紅裡透粉,而身子卻是白皙的,像白玉雕的,柔潤的光澤晃他的眼。

  他看不下去《怎麼辦?》了,也關了燈,緊閉眼睛,黑暗中一個勁兒地對自己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他覺得「怎麼辦」三個字好生可怕。

  正月初三那天,秉昆起得很晚。醒來後不願離開被窩,他也不想再摸出枕下的《怎麼辦?》。他大睜雙眼疑視屋頂,屋頂漏過雨,留下一片水痕。望著望著,水痕竟逐漸也成了鄭娟的樣子,她昨晚一次次浮現在他眼前的那種樣子。如果以印象派的眼光來看,那片水痕確實有幾分女體的意味。

  母親已起來了,在掃裡屋地,她問:「兒子,早上想吃什麼?」

  他懶懶地說:「什麼都行。」為了抵抗令自己備感羞恥的想像,他用被子蒙上了頭。

  母親又問:「你曉光哥,他初幾會來呢?」

  秉昆早把母親交給他的任務忘到腦後去了,根本沒執行,他搪塞說:「我再沒見著過他。」

  「大點兒聲,媽聽不清。」

  他只得將頭從被底下伸出,用另一句話搪塞:「他春節這幾天很忙。」

  「他親口對你這麼說的?」

  「對。」

  「再忙能忙到哪兒去呢,那就是不願來啊。也怪媽,當初不該講傷人的話。」

  「媽你別胡思亂想。他和我姐還有聯繫呢,不會計較你當初說什麼!」

  「真這樣就好。」

  「晚上,我的幾個工友會來家裡熱鬧熱鬧,有原來木材加工廠的,也有醬油廠的。」

  「那,媽這就把肉燉上,也把木耳泡上。」

  聽來,母親有幾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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