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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上部 第九章

  一九七三年A市的春節,也比前幾年的春節多了些過大年的氣氛。除了年貨供應較為豐富,政治上不同尋常的寬鬆也是一個原因。這後一點,主要是那些仍劃在另冊靠邊站了的大小幹部、不受待見的知識分子們的感覺。對於此兩類人,政治氣氛感覺怎樣比年貨供應的怎樣尤其重要。儘管「九一三」事件發生過去快一年半了,餘波還在持續,正式報道及小道消息不斷地告訴人們,這裡那裡又挖出了「餘黨」。人們在議論的同時,不可能不展開必然的聯想。而聯想一旦展開,話題的邊界就延伸,以往相互之間不敢交談的看法、感慨,都敢於有所保留、謹慎地說說了。當然,這裡說的人們,是一向特別關心政治的人們。劃在另冊靠邊站的大小幹部和不受待見的包括仍被視為「階級異己分子」的文化人,也敢於在春節期間相互拜年了。他們似乎僅僅是被拋棄、遺忘了而已,不再是需要狠狠打擊的階級敵人了。

  光字片的春節氣氛卻相反,兩個年輕人非正常死亡,使光字片籠罩在一種不祥之中。塗家雖已沒人了,交叉貼在門上的,蓋有法院和公安局大紅印章的封條並沒被風完全撕掉。人們經過時,特別是孩子們和年輕人晚上經過時心裡發毛,不願看塗家的門,都會低下頭去加快腳步。韓家和周家一樣,也有個不大的小院子。得知小兒子的死訊後,他家人在小院門上掛出了黑布幡子,春節也沒除去。整個光字片三十兒晚上未響一聲鞭炮,唯恐韓家的人發生誤解,大家都自覺恪守民間的道德。

  大年初一上午,升為街道副主任的周母照例挨家挨戶去拜年,並給幾戶老人和孩子身體不好的人家送雞蛋。秉昆則沒出門,他移開整齊碼放在一隻舊木箱上的二十幾棵大白菜,從箱子裡抱出所有的圖書,擺了一炕。母親「主動出擊「,他估計不會有人來拜年,但還是插上了門,以防萬一。他選出了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又將那些書按自己打算讀的先後順序放入了箱子,再將大白菜重新碼在箱蓋上。哥哥下鄉前,家裡並沒有那些書,最多時也就三四本,隨時藏起三四本書並非多麼難的事。有時,哥哥們所讀的書是他自己、姐姐周蓉或郝冬梅從外帶回家的,他們集中時間幾天內讀完便不知還到哪兒去了。

  哥哥秉義下鄉前一天,指著那只舊木箱告訴秉昆裡邊裝的全是書。哥哥將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委以重托似的說:「保存那些書的使命就交給你了。」

  秉昆說:「為什麼不交給我姐?」

  哥哥說:「她肯定也得下鄉。」

  見秉昆一副壓力不小的樣子,哥哥寬慰他說:「你也別因為那些書不安。現在已經不是『文革』初期,我和周蓉走後,家裡就剩你和母親了,咱們是工人階級家庭,即使被多事的人發現了,舉報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絕不至於把你和母親怎麼樣。只不過,那些書在以後的中國,在一個不短的時期內將難以再見到,很寶貴。我希望咱們周家的後人還能幸運地讀到那些書。一個人來到世界上,一輩子沒讀到過這些書是有遺憾的。」

  秉昆問:「你指咱倆和周蓉的兒女?」

  哥哥莊重地說:「是啊,我們必然是會有兒女的啊。」

  哥哥還說,那些書大部分是別人的——老師同學以及其他朋友的,也有冬梅姐的幾本,別人家裡不便保留,所以集中送到較為安全的周家來了。哥哥最後說:「你就算是為許多人負起使命吧。」

  他又問:「哥,你除了老師和同學,還有些什麼朋友呢?」

  哥哥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有的人只有老師和同學之間的友誼是不夠的,哥就是這樣的人。」

  當時姐姐不在家。

  哥哥的話雖然並沒讓他覺得有多光榮,但確實使他產生了一種類似使命的責任感。家裡就兩間屋,床底下是百姓家最能藏些東西的地方,可裡外間都是火炕,沒法藏任何東西。哥哥姐姐走了以後,秉昆不知該將那只箱子藏哪兒,索性擺在外屋的原處,冬天往箱蓋上壓大白菜,夏天放被子棉衣,再用塊布罩住。他那簡單的頭腦裡記住了一句不知怎麼就記住了的話——藏東西最安全的地方是看起來不可能藏東西的地方。他很聰明地在書上邊放了一層幹辣椒,一為防蟲,二為障不良之人的眼。而他之所以選擇《怎麼辦?》來看,是因為聽哥哥姐姐們說,此書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獄中寫的,是一本寫得最不浪漫的愛情小說,也是俄羅斯文學史上最不像小說的重要小說。這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

  上午,秉昆躺在炕上看《怎麼辦?》。那書確實難以吸引他,但也不是枯燥得令人根本看不下去。他極其平靜地看著,不時將自己想像成羅普霍夫,同時將薇拉想像成鄭娟,難以排除的想像使他看得既平靜又享受。

  快中午時,母親回來了。秉昆說他不餓,母親煮了幾個凍餃子自己吃罷睡了。一陣困意襲來,秉昆也睡了。醒時兩點多了,母親又去拜年了。近幾年的初一都是如此,母親對拜年這件事一年比一年認真,如同領導幹部對待值班,她說:「初一都拜遍,春節就能過踏實了。」

  傍晚,母親回來時眼睛紅紅的,秉昆料想她准是陪韓偉媽哭過了。他什麼話都沒問,有什麼可問的呢?

  哥哥去年回家時用攢下的錢為家裡買了一台收音機,不但能聽市台、省台,還能聽北京台、中央台,家裡一下子蓬蓽生輝。

  母子倆聽著樣板戲默默吃罷晚飯,母親關了收音機,上了炕,從炕箱裡取出一個布包,盤腿而坐。

  布包裡包著姐姐周蓉寄來的信。

  秉昆放下《怎麼辦?》,主動問:「先讀哪封?」

  母親平靜地說:「哪封都行。」

  於是秉昆替母親打開布包,隨便拿起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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