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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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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八章 春節對於從前的中國人,像每年一次的公關儀式——若誰家少有客人登門,便是尷尬之事;而客人不斷,則證明聲譽可敬,起碼可靠。為此,好吃的主要是為待客儲備,自家享用反在其次。 一九七三年春節,比一九七二年春節供應的年貨多了些,A市的市民可以買到中國用大米從朝鮮換來的明太魚了,憑票每人二斤,兩條三斤左右,供應充足,斤兩限制不太嚴格。人口多的人家便分幾次買,一次只買一張票的,那麼數口之家便可多買幾斤。各商店知道這一奧秘,卻不戳破,也不嫌麻煩。供應充足嘛,為什麼不讓老百姓過春節多吃上幾條魚呢?商店賣魚的也都是普通百姓啊。在有些方面,只要沒誰干涉,老百姓是願意向著老百姓的。市民們也可以買到中東產的一種蜜棗了,不憑票不憑本,隨便買,當然也是中國用大米換的。多年難得見到的瓜子、花生、芝麻醬、香油、蝦醬,都可以憑本限量買到了。東北是出產大瓜子大花生的省份,居然常年見不到瓜子、花生,曾讓A市人十分困惑和鬱悶。後來還是郊區的農民為市里人解開了疙瘩——農村嚴格貫徹「以糧為綱」的方針,任何一個生產隊若在農耕地上種向日葵或花生,要承擔破壞農業生產的罪名。農民只能在自留地上種向日葵或花生,但農民的自留地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中減少了,有限的自留地要用來種菜。也就是說,千千萬萬的東北農民兄弟,也和市里人一樣多年沒吃過瓜子、花生了。現在見到的瓜子、花生等稀罕東西,是從別的省調配到東北的。別的省還生產那些東西,是因為靠海近,裝船出口方便。 一種說法是,為出口生產的東西多了,沒處存放,索性供應給人民。另一種說法是,毛主席覺得,出了林彪事件,人民肯定吃驚不小,指示周總理要讓人民過副食豐富的春節,為人民壓驚。並且,也可以用事實批駁林彪反黨集團的「國富民窮」論。 兩種說法各有理由,A市人都以歡樂的好心情同時接受。畢竟得到了實惠,誰還去爭哪種說法更可信呢?已經是「文革」的第七個年頭,辯論亢奮退燒了,大字報仍時有出現,即使打著「要為真理而鬥爭」的旗號企圖引起廣泛關注,那也很少有人理睬。 最讓A市人想不到的是,每戶還可憑購貨本買到二兩茶葉、一塊上海生產的檀香皂。那皂的確非同一般,剛拆開包裝紙時異香撲鼻,令人陶醉。茶是紅茶,不知產於何地,商店預先用稻草紙二兩二兩包好了。這兩樣東西,對於大多數人家是非正常需要,屬奢侈品。特別是茶葉,一輩子不喝又怎麼啦?但有些生活條件好的人家渴望擁有,而且多多益善。準備為兒女辦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睞茶和檀香皂——若能在婚宴上為客人沏杯紅茶,讓新娘子在婚後一年裡一直使用檀香皂,那什麼勁兒!不過,這也是生活條件好的人家的喜好,尋常百姓人家的婚事,茶和檀香皂可有可無。所以茶和檀香皂就出現在黑市上,都是搶手貨,可翻價幾倍賣出。往往是某人剛賣出手,操著錢不往兜裡揣,轉身就去買蝦醬了。芝麻醬和香油也如同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理性地拒絕消費。蝦醬卻大受普通老百姓歡迎,貼餅子、窩頭抹上幾筷子蝦醬,吃起來像點心。 臘月二十九中午,肖國慶和孫趕超風風火火地來到周家。他倆得到秘密消息,三十兒上午,在城鄉接合部的一處小商店,將有不憑票不憑本的豬肉可買,四角八分一斤,與憑票的豬肉同價。他倆希望和周家湊夠四十八元合買一百斤,每家出十六元,每家分三十三斤又三兩豬肉。 周秉昆問:「消息可靠嗎?」 孫趕超說絕對可靠,他家的近鄰是那小商店的頭兒,只告訴了他家,再沒告訴第二家。他怕知道的人多了,都趕去買,引起騷亂。 周母問:「買一百斤也賣?孩子,你說的可是豬肉啊!除了秋季買大白菜,平常日子買菜還限制在五斤以內呢!」 她難以相信。 孫趕超說,實際上店裡更願意整扇整扇地賣。整扇什麼概念?半頭豬啊!半頭豬肯定超過一百斤啊! 肖國慶也說,趕超覺得好事不能忘了哥們兒,但也不能告訴所有哥們兒,呼啦去一大幫人,不夠賣的話,激起眾怒,追究起來,人家小商店的頭兒可能就當不成了。趕超把秉昆視為哥們兒中的哥們兒,才來通風報信。 秉昆聽了國慶的話,就催促母親趕快給錢。 「可居家過日子,誰家會一下子拿出十六元錢買肉啊!」 母親猶豫。 秉昆說:「不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的事兒嘛!媽,你別影響了國慶和趕超的好情緒啊!」 孫趕超又說:「大娘你還真得快做決定,我和國慶不敢在你家耽誤時間,怕去晚了排個隊尾巴,高興而去,掃興而歸。」 周母這才不情願地找出錢,數了二十多元交給兒子,把裝錢的小木盒放回箱子,「兒子你看到了,媽其實沒留出多少錢過春節。存摺上的錢那是不能動的,得留給你和你哥結婚用。」 秉昆也沒太聽媽說話,顧不上吃飯,揣了錢,與肖國慶和孫趕超匆匆而去。 三個青年捨不得花錢乘車,何況乘車也不能直接到那小商店,他們風風火火直奔郊區。走著走著,下起鵝毛大雪來。待三人站在那小商店門外,早都變成了雪人。 肖國慶問孫趕超:「肯定是這兒嗎?」 孫趕超說:「應該就是這兒。」 秉昆說:「是不是,進去一問不就知道了?」 孫趕超說:「不能問,一問興許就把我家的鄰居給賣了,咱們只能觀察判斷。」 「管他是不是這兒,先進去暖和暖和再說。」肖國慶性急,邊說邊拍打身上的雪。 三個青年拍打淨了身上的雪,接踵而入,但見小小的店內擠滿了人,每人袖子上都用粉筆寫了數字,最大的數字是「23」。 秉昆問:「都是排號買肉的吧?」 沒人回答他的話。 肖國慶小聲說:「還問什麼,肯定就這兒。」 櫃檯後有個中年男人朝孫趕超微微點一下頭,孫趕超就向他借粉筆。那人朝窗臺指了指,孫趕超抓起窗臺上的粉筆就在自己袖子上寫了個「24」。 秉昆小聲說:「我倆不用寫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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