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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孫趕超也小聲說:「都寫上,萬一是每人限量買呢?那咱們三個人不是可以多買嗎?櫃檯後那男人就是我家鄰居,一會兒我買盒煙謝謝他。」

  肖國慶擔心還是來晚了,排的都是24、25、26號了,如果白等還莫如不等,秉昆也是這個主張。孫趕超說,究竟能不能買上,他一會兒找個機會問問,冒著大雪走了二十多裡來了,先別往洩氣的方面想。

  店裡地方小,人又多,還有人吸煙,空氣很不好。秉昆沒在店裡待多久,覺得頭暈,說要出去透透氣兒。國慶也說頭暈,跟了出去。

  鵝毛大雪還在下,店前的馬路那邊便是農村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淨。遠處,一個小村被大雪覆蓋得只剩下了農舍的輪廓,悄無聲息地趴在雪地間,仿佛轉眼就會消失。幾戶人家低矮的煙囪裡冒出了嫋嫋青煙,仿佛要證明白色的輪廓之下住著人。

  靠路邊有棵孤零零的大樹,主幹有筒口那麼粗,長得老高,樹枝樹杈也很多。每一枝每一杈都令人難以置信地掛滿了雪,連迎著風雪一面的主幹也從上到下變白了。

  國慶說:「你看樹上是些什麼?」

  秉昆定睛看了看說:「沒什麼啊。」

  國慶跨過馬路,彎腰捧起一捧雪,操成雪團,揮臂朝樹上投去,於是飛起一群白色的東西。剛一飛起還是白色的,飛到半空身上落下雪時才變黑了——原來是群烏鴉。附近再沒別的高處可落,烏鴉們呱呱叫著,在那棵樹上盤旋了一陣,最後還是落在樹上了。

  國慶走到馬路這邊時,有幾人見他倆衣袖上有數字,其中一人問:「是排隊買肉的吧?」

  國慶警覺地反問:「誰告訴你們來的?」

  那幾個人互相看著,支支吾吾,顯得很謹慎。

  秉昆不禁笑了,熱心地說是的,還告訴人家窗臺上有粉筆,進了屋第一件事要抓起筆來往自己袖子上寫號。

  幾個人謝過,進入店裡。不久,趕超從店裡出來了,讓國慶和秉昆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肉有的是,一個電話就會整卡車運來。往後一年裡,肉可能就不憑票了,怕忽然變化,引起搶購,所以先在這偏僻的小店試賣。

  國慶和秉昆聽了自然高興,都說不管等到多晚,非把肉買回去不可。三人正說著話,頂風冒雪貓著腰又走來兩個人。待那兩人走近,秉昆才認出,竟是「五四」曹德寶和呂川。秉昆和二人關係不好,雖然互相打了招呼,但雙方都帶搭不理的。好在國慶、趕超與曹德寶和呂川是中學同學,看起來似乎一團和氣。

  趕超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把秉昆扯到一旁問怎麼回事。秉昆說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自從成了工友,他倆就無緣由地孤立他。

  趕超說:「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咱們不但要把肉買回去,還要讓你們三個以後也成為朋友。你得主動點兒,去店裡把粉筆拿出來,由你給他倆袖子上寫號。」

  秉昆當然希望與曹德寶和呂川之間的問題早日解決,順從地走入店裡去。

  曹德寶和呂川急著先寫上號,也往店裡走。

  趕超攔住他倆說:「不用急,人家秉昆就是為你倆進去的。」

  他話音剛落,秉昆拿著粉筆出來了,也不說什麼,默默就往曹德寶和呂川袖子上寫號。

  秉昆寫完,國慶想替他把粉筆送回去,免得後來者找不到。秉昆說不必,窗臺上已多了幾截粉筆。

  趕超看著曹德寶和呂川說:「現在你倆得老老實實回答一個問題,否則我擋住店門不讓你倆進去暖和。」

  曹德寶笑道:「我猜著你要問什麼了。你先告訴我,你們怎麼知道消息的?你說了我和呂川才說。」

  趕超說:「錯!我要問的是,你倆為什麼成心孤立秉昆,從實招來!」

  曹德寶和呂川對視一眼,都低下頭去悶不作聲。

  國慶也說:「秉昆在醬油廠還受你倆的氣呀?他是我和趕超的哥們兒,那你倆還真得交代交代原因了!」

  秉昆不好意思地說:「我可沒說他倆給我氣受,我只說他倆不願理我。趕超非要問個明白,我沒法不如實地說。」

  「我和德寶討厭後門進後門出的人!」呂川口中憤憤地迸出一句話。

  趕超就說:「來來來,聽我講故事。聽完,你倆就不討厭秉昆了。」他生拉硬拽,一手一個,將曹德寶和呂川扯到了小店的側面,那裡背風雪。

  「他主講,我補充!」國慶說著也跟了過去。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國慶轉身朝他喊:「你別傻站那兒挨凍,進店裡暖和去!」

  秉昆進入小店,見一角落有人坐過,墊屁股的報紙還在地上,便走過去坐下。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近兩個月來自己經歷的大事小事,深感每一件事都不同程度地改變了自己,影響了自己對人生、對老百姓常說的人世間的看法。他由塗志強成了殺人犯被公開處決,想到了塗志強的父親,那位捨命救工友的老工人。以前木材加工廠的宣傳窗裡一年到頭貼著那老工人的大幅半身照,塗志強出事的第三天就被揭下來,以後當然也不會再出現在宣傳窗裡了。他不認為塗志強天生就是個殺人犯,也不認為韓偉天生就不拿自己的命當命。他認為他倆的死,都是由於一時的衝動。是的,是衝動,這是多麼可怕的兩個字呀,這兩個字一時控制了誰,誰那時就處在危險邊緣了,不但對別人危險,也往往使自己臨險而不知。

  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為在醬油廠出渣車間時,他曾幾次想掄起板鍁朝曹德寶和呂川劈去。當時自己頭腦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使他倆死於鍁下。他倆對他的挑釁和擠對,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經歷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打了個哆嗦。現在,趕超與國慶卻在外邊為他和曹德寶、呂川的關係說和!自己與肖國慶、孫趕超在木材加工廠時關係也不是多麼鐵,可自從在「上坎」的坡下偶然見著了他倆,說起了自己一些不願對外人說的事,他倆現在已口口聲聲說是哥們兒了。不到鄭娟家去送錢,那天就見不到肖國慶和孫趕超。見不到他倆,今天就不會同他倆來買肉,也就見不到曹德寶和呂川,自己內心裡的惡念就還在,醬油廠出渣車間便仍是一個暗伏殺機的可怕地方,自己和曹德寶、呂川的人生就劫數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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