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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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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講了一件最近發生的事,使秉昆頓覺他是出於一片好心,內心裡頓時充滿感激。他說光字片有個叫韓偉的青年在亞麻廠自殺了,他昨天剛協助有關方面處理完。韓偉能分配在亞麻廠,是因為他有個好爸爸。他爸爸是火葬場的化妝師,「文革」前為一位市委幹部的老父親的遺體化妝得好,受到了人家的賞識。後來本市上層人士的親屬死了,都指名由他化妝。韓偉分配工作時,他父親一出面求人,扇扇後門都敞開了。否則,一名家在光字片的青年,憑什麼能進亞麻廠呢? 「韓偉入廠以來的工作表現還是不錯的,人緣也挺好。他從小有種特長,你也知道的吧?」 「用紙折些小動物,但那也算不上什麼特長……不過,也算吧。」周秉昆與韓偉關係一般。韓偉愛出風頭,秉昆反感他這毛病。但一想到他已離世,而且與自己同是在光字片的青年,不免同病相憐,話就說得自相矛盾。 小龔叔叔卻一臉悲戚。顯然,韓偉的自殺對他是極大的刺激。原來,有一天午休時,韓偉用廠裡的辦公紙折了大大小小十幾隻青蛙,還用彩色筆劃上了條紋或斑點,擺在食堂的餐桌上,與一些青年工友玩起了遊戲。那種遊戲秉昆小時候也玩過,就是要將青蛙一口口吹入事先畫好的格子裡,能將最大的青蛙用最少的幾口氣吹入最小的格子裡,便算第一贏家。那天,韓偉他們贏的是捲煙。上中學以後,秉昆再沒玩過那遊戲,覺得沒意思。韓偉他們那天不但玩得興致高漲,還不斷地拍著桌子大呼小叫「蛤蟆蛤蟆跳一跳」。人緣挺好不等於將小人也團結成了朋友。不幸的是,韓偉身邊有小人,更不幸的是他自己渾然未察。結果那天一個小人就越過廠領導,用廠外的公共電話直接向市公安局報了案,說韓偉利用玩遊戲,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市公安局的人闖入食堂了,他們那兒還玩得興高采烈呢,結果被公安局的人抓了個現行…… 秉昆問:「因為折青蛙用的紙?」 小龔叔叔說:「對。你怎麼猜到的?」 秉昆說:「我提醒過他,他非但不聽,還罵我是特務。」 小龔叔叔歎道:「他那時要是能聽進去,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怎麼能用印有『萬歲萬萬歲』的辦公信紙折蛤蟆呢!這種違反常識的政治錯誤,根本就不該發生在你們『紅五類』青年身上嘛!人家公安局的人當然得把他帶走了。設身處地替人家想想,人家能說誤會了,繼續玩吧!秉昆,人家能那樣嗎?」 秉昆小聲回答:「不能。他們不當回事兒,就犯錯誤了。」 小龔叔叔激動起來:「還是的。人家必須嚴肅對待嘛!起碼要對他批評教育一番吧?可他自恃是『紅五類』子弟,不服,偏跟人家頂牛,問題就升級了,人家不得不在廠裡召開了批判會。你就是人緣再好,公安局組織召開的批判會,誰能不參加呢?某些人正因為是哥們兒,那就非參加不可,非批判你不可,否則不就成了立場問題了嗎?可一批判他,他受不了啦。趁人沒注意,從四層樓跳下去了。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不就是批判批判,檢討檢討,走個形式,也給人家公安方面一個臺階下嘛!可他偏不給,反而來這麼一手,這也太嬌氣了呀!生活在咱們社會主義國家,凡是那嬌氣、任性的,都不是好青年!毛主席怎麼教導你們青年的?要經風雨、見世面是不是?怎麼,批別人、鬥別人的時候,想怎麼批就怎麼批,想怎麼鬥就怎麼鬥,一輪到自己身上,就玩自殺呀?哎,別的道理都不講,自己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嗎?我不是一般的民警,我是區公安系統的模範民警,是負責咱們這一片青年們政治思想工作的模範民警。短短半個多月裡,你們光字片被處決了一個,自殺了一個。哎,你替我想想,我還有臉穿著這身警服出入派出所嗎?我一看見你扯著嗓子在大街上喊些不三不四的話,老實說我心驚肉跳。我操不起對你們的這份心了,我快被壓力壓趴下了,我怕了。晚上開始做噩夢了。」 秉昆說:「小龔叔叔,你的煙滅了。」 小龔叔叔這才扔掉煙頭,儘管滅了,還是狠踩一腳,使勁兒輾入雪地裡。 秉昆完全理解他的複雜心情,說:「小龔叔叔你放心,我保證不給你惹任何麻煩。」話中充滿同情,有對小龔叔叔的,也有對韓偉的。 小龔叔叔諄諄教導他說:「不是給我惹不惹麻煩的問題。與我的責任有關的事,再麻煩我也得擔起來。你們光字片的青年,要爭取活出個人樣來!光字片是藏汙納垢的地方,是出社會不良分子的地方,別的區都這麼說,你們得凡事對自己負責,對他人負責,對社會負責啊!」 秉昆對肖國慶們傾訴了一通漸覺變好的心情,聽了小龔叔叔一番話後,又變得糟透了。韓偉的死不同于塗志強的死。他與韓偉關係一般,卻還是心生悲憫,而那悲憫還無法表達。方才已凍腳了,此時仿佛周身寒徹,他急欲脫身。 他像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似的說:「小龔叔叔,我記住你的話了。」 小龔叔叔接著表揚了喬春燕和秉昆的母親,說春燕將會是第一個為光字片爭光的女青年。 一名市級服務行業的標兵,不僅要有先進的工作表現,在街道也要有良好的口碑。小龔叔叔希望秉昆向光字片已經參加工作的青年們打打招呼,市里派人來光字片瞭解情況時,大家應該多為春燕說好話。這也是為光字片爭取榮譽。秉昆真誠地表示願意完成任務。小龔叔叔說,秉昆的母親是一位有智慧的街道幹部——某日一個小孩將家中的毛主席瓷像碰落地上摔碎了,當媽的不知怎麼辦,於是把秉昆的母親找了去。秉昆的母親沉著冷靜,方寸不亂,把那件不好的事處理得妥妥帖帖。她先與那家的媽和孩子共同請罪,之後裁了些紅紙,將碎瓷片一一包起,親自送往十幾戶好居民家裡,說那是「寶瓷片」,說不怎麼好的居民家還不給,有幸得到的人家要好好珍藏…… 「你看,那麼一件不好的事,如果處理不當,被小人當成把柄,上綱上線,起碼會搞得一條街雞犬不寧。小人哪兒沒有啊?哪兒都有,街道也不例外。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一露崢嶸,好人就不得太平了。你媽處理得多高明!秉昆你要向你媽學習,我也要虛心向你媽學習。咱們警民要共同努力,團結一致,用聰明的方法,將光字片建成一條條社會主義文明街道,你說對不對?」 聽別人表揚自己的媽,秉昆很不好意思。母親從沒對他說過「寶瓷片」一事,如果小龔叔叔不說,他根本不會知道。他也認為母親處理得挺聰明,但還算不上智慧。依他看來,有小聰明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但有智慧的人卻似乎越來越少了。他最佩服的一個有智慧的人是小龔叔叔的上級,派出所的老所長。「文革」剛一開始時,因為光字片的街名全與「仁義禮智信」連著,包括小龔叔叔在內的一些民警主張都改了,老所長堅決反對。老所長認為,住在當地的皆是文盲老百姓,不告訴他們「仁義禮智信」的出處,他們就根本不知道是孔子的話。要改就得先將「仁義禮智信」批倒批臭,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啊?革命者何必非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呢?革命也要看效果啊! 小龔叔叔們不以為然,在光字片召開了一次群眾大會,徵求大家的意見。結果讓小龔叔叔們驚詫不已,光字片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堅信「仁義禮智信」是偉大領袖的話,都說意思那麼好的街名為什麼要改呢?誰想改我們就和誰鬥到底。老所長聽了小龔叔叔們的彙報之後說:「不改,光字片廣大人民群眾對偉大領袖的熱愛就多幾分。一改,反而使他們困惑了。一困惑,熱愛打折扣了。改與不改,我不參與意見了,你們掂量著辦吧!」小龔叔叔們一掂量輕重,思想認識就都統一到老所長一邊,決定不改了。後來有幾批中學紅衛兵到派出所造反,強烈要求廢除體現封建思想的光字片街名,小龔叔叔們將老所長的話一說,他們也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秉昆的哥哥聽說了,有次對郝冬梅、周蓉和蔡曉光如此評論:「大隱隱於派出所,好一位智者。光字片人家的信和電報,不必擔心被郵遞員亂投了,他做了一件有益於人民的事。」哥哥下鄉前,還懷著敬意去向老所長告別。自從聽了哥哥對老所長的評價,秉昆每次見到老所長都禮貌地打招呼。老所長退休了,他已有兩年多沒見到過。 秉昆回到家裡,見母親在包餃子,他便洗了手,與母親一起包。他一邊包一邊問母親,為什麼從沒對他說過「寶瓷片」的事?母親被問得怔住了,反問什麼「寶瓷片」的事。他就把路遇小龔叔叔,對方表揚她的話說了一遍。 母親苦笑道:「那事兒呀,你不細說媽都想不起來了。什麼智慧不智慧的,媽哪兒懂,不過就是息事寧人唄!這麼多事的年月,媽又是街道幹部,不學著息事寧人,對不起街坊四鄰啊!」 秉昆又問母親知不知道韓偉的事。 母親又一怔,反問他知道些什麼,從哪兒知道的? 秉昆便把小龔叔叔的話說了一遍,母親嚴肅地說:「這小龔,他怎麼可以對你說那些!那是違反紀律的,哪天媽見到他要批評他!」 母親的說法是,上級有指示,不許任何人傳播韓偉自殺的原因,廠裡對韓偉父母的說法是意外事故。一個入廠後一直表現還不錯的青年工人,還是「紅五類」子弟,就因為那麼一件腦子缺根弦的事自殺了,上級怕真相傳開被階級敵人利用,進一步製造政治謠言。所以,即使對韓偉父母也只說是意外事故。街道幹部中,只有母親和主任知道真相,因為要倚重她倆安撫家屬別再鬧出什麼人命來。 母親用粘著麵粉的手指戳著秉昆腦門說:「兒呀,你要是媽的好兒子,千萬不可對任何人說媽對你說過的話。也不可對任何人說小龔叔叔說過的話,那可都是一傳開就不得了的事!你給我記住了沒有?」 秉昆連說:「記住了,記住了。」 他又問:「查出了給公安局打電話的人沒有?」 母親說:「那怎麼查得出來呢,公共電話亭收費的人只記得是個穿亞麻廠工作服的人。全廠人都恨死了那個人,包括廠領導。公安局的人也恨死了那個人。確實是個小人,但誰也不能公開說是小人,那不就是政治立場錯了?沒那麼一個小人,鬧不出這麼一樁出人命的事來!唉,這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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