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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與他們分手後,秉昆獨自往家走時,想起了一位美國作家小說中的一首詩:

  蓬鬆卷髮好頭顱,
  未因失戀而痛苦。
  未曾患過百日咳,
  亦無麻疹起紅斑。
  尋常人生尋常過,

  有限快樂勝黃金……

  他記得姐姐在家中高聲朗讀時,哥哥、郝冬梅和蔡曉光都笑眯眯地看著她,仿佛那是一首她自己寫的詩,而且寫的正是她自己。不知為什麼,姐姐的一頭秀髮天生有些捲曲,民間的說法是自來卷,母親給出的解釋是因為姐姐還沒出過疹子,人人都有的身體內毒小時候轉移到頭髮上,將頭發燒出卷來了。母親對此心存憂慮,經常囑咐姐姐一旦發燒了千萬別大意。因為按民間說法,小時候沒出過疹子的人身體的內毒尚在,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由一點兒小病引起大病,給人顏色看。

  他記得自己當時提了一個問題:美國有沒有保爾式的青年革命者?

  姐姐停止了朗讀,依次看著哥哥們的臉,顯出被高端問題難住了的樣子,那意思是本姑娘才疏學淺,但你們總不至於也被難住了吧?

  蔡曉光肯定地說:「沒有。」

  郝冬梅不怎麼肯定地說:「也應該有的吧?」

  哥哥說:「在全人類的歷史中,不僅僅無產階級的偉人才是偉人,無產階級的英雄才是英雄。如果這種前提是成立的,那麼我認為馬丁·路德·金……」

  姐姐大聲制止道:「打住!」她從兜裡掏出幾角錢,朝秉昆一遞,板著臉命令:「買冰棍去。」

  他當時不得不起身買冰棍去了,所以直到那日他也並不知道馬丁·路德·金何許人也。

  由馬丁·路德·金,他忽然想起了那首關於百日咳與麻疹的詩的作者是馬克·吐溫。這使他的小愉快又多了幾分。

  蓬鬆卷髮好頭顱,
  未因失戀而痛苦。
  未曾患過百日咳……

  他不由得喊起馬克·吐溫的詩句來,像在某些場合喊革命口號那麼大聲。周秉昆已經多次喊過革命口號了,那時他總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別人的錄放機而已。他卻由於自己的大喊而喜歡起上面一首詩來——蓬鬆卷髮、失戀、痛苦、百日咳、麻疹、尋常人生,有限快樂……他喜歡由這些大白話組成的詩句。更確切地說,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喜歡聽別人說不怎麼革命的甚至很不革命的話,喜歡看那樣的電影和書(如果能看到也允許看),喜歡那樣的詩而不喜歡某些革命的詩句了。

  他覺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己病了,被幾乎無孔不入的革命搞出病來了。他不但可憐自己,還可憐那些專愛革別人的命、似乎認為人活著就是要革別人的命、分分鐘都應該不忘革別人的命的「革命人」。他清楚地知道,肖國慶、孫趕超們和自己在此點上是一樣的。他們也被「革命人」搞出病來了,只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談罷了。

  忽然他不喊了——一個穿警服的人正在路旁望著他。

  那人是派出所的小龔叔叔。小龔叔叔三十四五歲了,是派出所的模範,像穿警服的「阿牛哥」,就是電影《劉三姐》中劉三姐的意中人。他做民警十幾年了,看著光字片許多與周秉昆同代的人長大。秉昆們特尊敬他,當面背後都習慣於叫他小龔叔叔。

  小龔叔叔朝他招手。

  周秉昆惴惴不安地走到小龔叔叔面前,對方獵犬般吸了吸鼻子,好生困惑地說:「你沒喝酒嘛。」

  他說:「小龔叔叔,你還不瞭解我啊,不過年不過節的,我一向滴酒不沾,非喝不可的情況下才意思意思。」

  小龔叔叔問:「那我們秉昆失戀了?」

  他雙腿一併,敬禮道:「報告小龔叔叔,本人尚未戀愛,不曾失戀。」

  小龔叔叔表情嚴肅了,質問道:「既沒醉,也沒失戀,那你扯著嗓子喊什麼?失戀啊,痛苦啊,你敢說你剛才沒喊?」

  他笑了,說自己喊的是詩句。他沒敢說是美國作家小說中的幽默詩句,而說是自己廠裡一名愛寫詩的青年工友寫的,從頭背了一遍。

  小龔叔叔批評道:「歪詩,純粹是歪詩!你喜歡詩那也應該喜歡好的,好詩應該給人以精神上的力量,讓人聽了熱血沸騰。今後再不許扯著嗓子在路上喊歪詩!白天不許,晚上更不許。這是在咱們派出所的地面上,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恰巧也被一名並不認識你的民警聽到了,還不將你當瘋子帶到派出所去呀?要是那樣了,你要說清楚自己不是瘋子很麻煩。需要街道開證明,說不定還得咱們派出所去人把你領回來,而那個人肯定是我呀。那你不是給我找事兒嗎?這還是較好的結果。不好的結果可能就是,人家倒是相信你沒瘋,卻懷疑你對現實不滿了。你一個生活在社會主義中國的青年,你的快樂是有限的嗎?既然你還沒談過戀愛,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什麼痛苦什麼失戀?你是不是有含沙射影之嫌啊?那你還能說清楚嗎?我能輕易把你保出來嗎?」

  秉昆覺得小龔叔叔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待他的話剛一停頓,立刻問:「我可以走了嗎?」

  小龔叔叔說:「不可以。你以為我說完了嗎?沒呢。不愛聽是不是?不愛聽是錯誤的!」

  小龔叔叔掏出煙盒,吸著一支後語重心長地說:「秉昆啊,我是為你好。有些事情你不注意,後果那是很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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