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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孫趕超說:「你這傢伙較什麼真啊!」他將肖國慶往周秉昆跟前一推再推,推得他倆幾乎撞臉了才作罷。

  孫趕超又說:「國慶,你不是說一旦碰上了秉昆,要當著他的面把你憋悶在心裡的話問個明明白白嗎?現在碰上了,不許錯過機會,問他!」

  另外三人便安靜了,和孫趕超一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

  秉昆一時有些神經緊張,他猜不到肖國慶打算問自己什麼話,怕他萬一問的是一句讓自己尷尬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很差了,不希望這一天再有讓自己不快的事發生。

  肖國慶說:「問就問!秉昆你誠實地回答我,你跟哥兒幾個誰都沒打招呼,神秘地調走了,是不是因為我那天給了你一拳,還發飆要用木板拍你?」

  秉昆聽罷不緊張了,摟抱住肖國慶真摯地說:「你這傢伙想哪兒去了!我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嗎?」遂將自己調離木材加工廠的真正原因一五一十相告。

  大家聽他說得掏心,也都承認塗志強的影子同樣折磨過自己,只是不願與人說罷了。

  孫趕超又問他,怎麼想調走就調成了,而且能走得那麼快?肯定有貴人相助嘛。希望他也如實相告,什麼時候認識了哪路神仙?

  秉昆反問:「都想聽?」

  大家異口同聲回答:「想聽!」

  又問:「簡單說也得說上一會兒,寧願站在路邊挨凍?」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願意!」

  這些底層人家的小兒郎,從沒與上層人士接觸過,同類中若有誰與上層人士搭上關係,受到垂愛,他們不但羡慕,當然還極感興趣,因為或許會從中學到經驗和技巧。依他們想來,能幫周秉昆那麼快調成工作單位的人,肯定是上層人士啊!

  在他們對社會階層譜系的認識觀念中,科長級的幹部,比如一些小廠的廠長、派出所所長們,統統都屬實權人物;而處以上包括處級幹部,則便是所謂上層人物了。

  秉昆見他們興趣那麼大,自己不講明擺著會讓他們掃興(而這是他不願意的),只得半違心不違心地從他姐姐與蔡曉光那種難以理解的特殊關係講了起來。

  他們以前去過周家,見過周家的大美人兒周蓉。秉昆沒講幾句,他們又都興趣索然不想聽了——從美人兒與上層人士家的兒子的關係中,他們不可能學到什麼啊!前提太苛刻了啊!

  孫趕超第一個說:「秉昆,那什麼,以後再聽你講吧,哥兒幾個還要到別處去。」

  秉昆卻惱火了,不快地說:「你們非讓我講的!我剛講你們就走那不行!不想聽也得給我聽完了,誰走我和誰絕交!」

  他一認真,大家就不便走了,都不願讓他掃興。

  肖國慶首先表態說:「那咱們就聽秉昆講完吧!要不確實是咱們不對了。」

  於是,他們都像小朋友聽孫敬修老爺爺講故事似的,一個個挨著凍,耐著性子,表現良好地聽周秉昆講下去。

  秉昆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如同自來水龍頭擰開了,並且是長期鏽死的自來水龍頭被蠻勁兒擰開了,螺絲口擰禿嚕了,不太容易關上了;肖國慶、孫趕超們則漸漸聽得有興味了,入迷了。大美人兒秉昆的姐姐與當初省革委會的軍代表、後來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兒子之間那種一波三折的關係,是他們從沒聽說過的一種男女關係,太特殊了呀,太不一般化了呀!反正周蓉並不是自己的姐姐,他們對她行為的評論,便不像周秉昆那麼痛心疾首,竟然都說周蓉太了不起了,簡直可歌可泣!一個個淨說歌頌的話,秉昆自己卻講得淚汪汪的。待秉昆講到求蔡曉光時的自卑,講到在醬油廠備感屈辱的狀況時,大家的表情反而都大為輕鬆了。

  孫趕超問:「講完了?」

  周秉昆跺著腳說講完了,他的腳已凍疼了。

  肖國慶問:「照你的說法,你們周家不可能再與蔡家有什麼關係囉?」

  秉昆高叫道:「哎,我講了半天你究竟認真聽了沒有啊?我說我們兩家有什麼關係了嗎?問問他們幾個,我說了嗎?」

  其他人都搖頭證明根本沒有。

  秉昆臉頰上都凍著淚痕了,他不無失落地說:「就我姐與蔡曉光有過那麼一段古怪關係,我求了他一次,他幫了我一次,我倆以後也就剩再見到時點點頭說幾句話的關係了。我姐與他的那點兒古怪關係被我一次性用完,而且用得也不好,結果與沒用差不了多少,就這麼一回事。」

  孫趕超說:「聽,反應多快,立刻封咱們嘴,怕咱們以後會讓他間接求那個蔡曉光幫什麼忙似的。」

  秉昆說:「你還擠對我!我揍你!」揮拳便朝孫趕超打去,肖國慶及時橫移一步,擋在二人之間。

  肖國慶瞪著孫趕超說:「我那麼問確實是因為沒太聽明白,你那麼說秉昆也確實是擠對他,不夠意思!」

  他擁抱住秉昆,如同秉昆剛才擁抱住他那樣,輕拍著秉昆後背安慰道:「好秉昆,別難過,像咱們這些貨,有時得認命,不認命是自尋煩惱,自尋煩惱多沒意思!」

  於是其他幾個一個個擁抱秉昆,也都拍他後背或臉頰,鸚鵡學舌般地安慰。他們和周秉昆一樣,在那一日以前,都是沒安慰過別人的青年,也幾乎都沒怎麼被別人安慰過。

  周家終究並沒與上層人士搭上關係,周秉昆終究還是與他們一樣的人,只不過由木材加工廠的青年苦力工變成了醬油廠的青年苦力工,這使他們在心理上終究感覺到平衡。人的心理是奧妙無窮的,當受到某類事負面影響開始產生了不平衡之感,卻終究還是獲得了一種極大的平衡以後,會體驗到異乎尋常的愉快。

  那時的肖國慶、孫趕超們的心裡難以形容地暗自愉快著。他們都知道那不怎麼道德,卻都拿自己內心裡那份兒愉快沒辦法,所以便都以一種嚴肅的表情予以掩飾,唯恐流露出來。他們無師自通地掩飾得很成功,在周秉昆看來,他們的嚴肅表情是由於心情凝重所致,而他們心情疑重是由於對他的深切同情。自家的自己的、別人家的別人的一些事在他內心造成的苦悶,終於突破了一個心壘的豁口,流淌般地傾訴減壓一番之後,秉昆也有幾分愉快了。他想起了母親的叮囑,趁著自己些微的愉快勁兒還沒消散,邀請他們春節期間到自己家玩。他們都挺高興,定下了正月初三這個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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