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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秉昆哥,你為我家做的事,千萬別告訴別人啊,那我姐就更沒臉做人了。」

  「明白。你也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我的名字。」

  「你放心,我不會的。」

  周秉昆就那麼一直摟著鄭光明,與他說了一番話。

  秉昆走出那條胡同時,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活了一百多歲的老人似的,仿佛歷經了許多人間滄桑,對某些事情有了與以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不再因自己出生於光字片而耿耿於懷了,不再因自己以自尊為代價終於調轉成了工作單位,卻仍是一名苦力工而耿耿於懷了,不再因姐姐的所作所為而一直難以原諒姐姐了,不再怕塗志強繼續侵入他的夢中了。即使世上真有鬼,塗志強的鬼魂確確實實地出現在面前,他相信自己也是能夠以平靜如水、無驚無懼的心情來對待了。

  他的心仿佛被剛剛擺脫的事掏空了。那事已經過去,如同歷史,如同從他心裡滔滔流過的江河水,沖走了內心裡的許多髒東西,包括堆積在內心邊邊角角的髒東西。他知道那類髒東西以前在自己的內心裡一直有,就好比煙道通煙必掛煙油,自己每長一歲,內心裡的髒東西也就掛得越厚,堆積得越多。就在剛才,在鄭娟家裡,當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內心裡所產生的首先是一種狂野的簡直難以克制的衝動,那就是撲到她家的炕上撲倒她的衝動。如果她順從,那麼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順從,那麼他會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

  他很明白自己心裡為什麼會產生那麼一種狂野的衝動——因為從一開始他便懷揣著莫大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好奇,想要親眼見識見識,和塗志強秘密結為夫妻的女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否則,他根本就不會答應那瘸子二人求他的事。不論是相求還是逼迫,如果在他內心裡佔據主導地位的不是那種莫大的好奇,瘸子二人的目的根本不可能達到。在他拎著雞蛋走向那條胡同時,他一次次說服自己,他的好奇是完全可以原諒的。哪一個像他這種年齡,未婚,不曾與女性發生過任何一點兒親密關係的青年,會不好奇呢?何況她已成了小寡婦!何況他是給她送錢去!四十元是不少的一筆錢。自己這一代人,有多少父親們每個月才掙五六十元錢啊!

  更何況,自己內心裡並非僅有好奇,畢竟還多少有些同情。但他不曾料到或者說他不明白的是——一進入鄭家的門,一見到炕上的鄭娟是那種樣子時,他的同情心頓時被狂野的衝動一沖而光。那時,仿佛同情是內心嫩草,而那種狂野的衝動是噴火器。

  他還有幾分明白的是——自己內心裡的同情之所以被狂野的衝動一掃而光,第一,因為鄭娟是美的,她的美太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恰是他所朝思暮想的,在現實生活中還不曾遇到過的那類女性的美;第二,因為她衣著不整,未梳未洗,反而對他造成更巨大的從沒遭遇過的異性誘惑;第三,他內心裡頓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憤不平——他塗志強的女人憑什麼是一個美人兒?憑什麼啊!不必與各方面優越又出色的青年比,就單與自己比吧,無論從家庭情況,還是從給別人的印象來說,他塗志強究竟有哪一點比自己強呢?自己起碼沒什麼不良記錄吧?第四,他當時認為她是卑賤的——與一個有不良記錄的青年結為夫妻,結果讓自己最終成了一個已被處決的殺人犯的小寡婦,難道不是卑賤的嗎?她的不容置疑的卑賤,讓他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是的,以上都是他內心裡當時的真實活動。一個不過是醬油廠的苦力工的青年,去給一個卑賤的女子送去為數不少的一筆錢,見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類美女,於是難以克制地與之發生了性關係,即使迫不得已使用暴力征服了她,那也算不上是多麼罪惡的事吧?須知她可是一個卑賤的女子,而自己是一個一向循規蹈矩的好青年啊!是不是也可以反過來看,那樣的事果然發生了的話,也未嘗不是她的幸運呢。

  周秉昆與別的青年不同之處在于,因為曾有一個時期經常聽哥哥姐姐們一起分析和討論小說中的人物,深受影響,不知不覺便也養成了對自己的言行認真分析的習慣。也可以說,文學間接給予了他那麼一種後天稟賦,一種從未為人所知的能力。

  那一天,他站在胡同口的高處,轉身望著曲裡拐彎的小道,良久沒有離去,對自己進行了一番比以往都認真而嚴肅的分析。他不再覺得好玩,而是感到了羞恥。當鄭母向他伸手要錢時,他內心裡除了理解,其實也生出了幾分鄙視。他認為那老嫗應該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恥,並奇怪她何以絲毫沒有感到。在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分析後,方知自己才是最應該感到羞恥的一個人。

  望著汙雪覆蓋的小道兩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出了一種極大的憂傷——那就是民間真的好淒苦,簡直就是對「形勢大好」的諷刺!如果逐一敲開那些歪斜破朽的門,家家戶戶也許都有一本苦經吧?人們每一天的日子其實就是別無他法地念著苦經,還絕不許念出聲來。那一天,這光字片的青年補上了一堂他對社會的認識課——民間的種種無奈無助,原來並不在被他和春燕們形容為「髒街組合部落」的光字片!

  冬日裡正午的太陽高懸於當空,胡同人家的屋頂(如果那也算是屋頂的話)反射著刺眼的銀光。

  盲少年鄭光明舉著一片瓶底望著他,他不知道雙目失明的人究竟還能望得見什麼?在他看來,陽光照耀之下的盲少年的頭頂,似有異樣的光輝。那當然是他的錯覺,因為他也盯著那片瓶底看了一會兒,瓶底所反射的有色的光讓他有些暈眩。

  秉昆對那盲少年內心裡充滿了感激,因為他對自己的突然一跪。

  那一跪讓秉昆悟到了一個道理——當別人對你下跪相求時,表面看來完全是別人的可憐,往深處想想,其實也未必不是別人對你的恩德,因為那會使你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而看清自己,總是比看清別人要難的。誰都希望看清別人,希望自己看清自己的人卻不是太多。真實情況很可能是這樣——自己內心裡的醜惡,也許比自己一向以為的別人內心裡的醜惡更甚。

  那時周秉昆內心裡空空蕩蕩的,然而並不是虛無的狀態,他覺得有種類似塊根的東西在內心深處開始發芽。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他內心充滿了憂傷。

  秉昆在「上坎」的坡路上遇見了肖國慶、孫趕超等五名木材加工廠的青年工友,都是抬大木或出料的苦力工。他們很親熱地圍住他,問他去哪兒了?他說自己到市里去了,聞到了他們口中呼出的酒氣。

  紅臉大漢似的孫趕超說:「瞎掰!我們明明都看見你是從太平胡同走上來的,還在胡同口站了半天,好像胡同裡有人送你似的!」

  「是個姑娘吧?」

  「那還用問?不是個姑娘他能站那麼久嗎?」

  「聽說,那胡同裡還有不少人家沒戶口呢,秉昆,你可千萬別被一個沒戶口的小狐狸精迷住,以後麻煩大了!」

  他們真一句假一句嘻嘻哈哈地打趣他,唯獨肖國慶一聲不響背對著他。

  秉昆說自己為了抄近道才走太平胡同的,也問他們幹什麼去了。

  孫趕超說他們去肖國慶家喝喜酒去了——肖國慶的姐姐也是兵團知青,雖然才二十三歲,卻特別想得開,嫁給了團裡的一名老幹部,是位副營職現役軍人。新婚夫妻共同請了假,到肖國慶家度蜜月。

  肖國慶終於朝大家轉過身,抗議道:「幹部就是幹部,你幹嗎非加個老字啊?我姐夫才三十幾歲,你們都看到了,老嗎?」

  大家就爭著證明不老,看上去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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