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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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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什麼呢,是雞蛋啊,那大娘這廂謝你了啊!」鄭母本已又坐在椅子上了,聽完周秉昆的話,立即起身拎過去布包想放在別處。 鄭娟喝道:「媽,你別!」 鄭母竟很順從,坐下嘟噥著,雙手仍捧著布包。 鄭娟弟弟也說:「姐,雞蛋是可以留下的。」 鄭娟又喝道:「沒你插嘴的份兒!」 弟弟噤若寒蟬,摸摸索索地躲到門鬥去了。秉昆不由得低下了頭,他不願看到那小寡婦對母親和弟弟的凶樣子,見證了她的另一面讓他有些不快。他偶爾也對自己的母親那樣子過,卻是裝凶,不是真凶,而她對母親和弟弟卻是真凶。他暗想,如果自己有那麼一個懂事又是盲人的弟弟,才捨不得呵斥呢! 他聽到鄭娟大聲說:「你看著我!」 他抬起頭,以不快的目光看著她。 「你轉告他們,我才不需要他們的可憐!」她那雙丹風眼中投射出凜然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瞪著他,停頓片刻,加重語氣接著說,「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也不需要你來可憐!全中國現在可憐之人多了,我不認為我是最可憐的。我恨他們!塗志強如果不是跟他們搞到一起,也不至於犯下死罪。那我倆的日子還可以湊合著混下去。帶上那錢,別弄髒了我家炕。你走吧!走!快走!……」 周秉昆一時目瞪口呆,如同自己果真是瘸子們一夥,對塗志強的死負有抵賴不掉的罪過似的。 「娟,你聽媽勸你幾句好不好?」 「不好!……你!……帶上錢快給我滾啊!滾啊你!」 鄭娟的手直指周秉昆的臉。 秉昆的臉紅過一陣後,又變得煞白。 他猛地往起一站,將裝錢的信封抓在手裡,低著頭撞門而去。他像一頭被始料不及的槍聲和獵狗吠聲所驚嚇的野獸沖到了外邊,不但受到了驚嚇,還被激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想要發出狂烈的咆哮。 鄭娟的母親和弟弟跟到了外邊。 那老嫗說:「孩子你站一下,你聽大娘向你解釋……那個,那什麼,就是錢,她不要,大娘要。求你……給大娘留下吧!我女兒她……他倆並沒領過證啊,我女兒她連一個正式的寡婦都不是呀,她肚子裡還懷上了塗志強的孩子……如果不是因為撇不下我和她弟,她就根本不願活了!她那樣不是沖你,她是在沖自己的命發火呀!」 老嫗臉上淌下淚來,朝秉昆可憐兮兮地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像已完全喪失了恥辱感的老乞丐。 盲少年也從旁說:「我姐以前是好脾氣的人,從沒對誰發過火。」他的眼中也淌下淚來。 「求求你,別生氣……把那錢,給大娘留下吧!……只靠我賣冰棍養活不了我們三口人啊……」身材瘦小的老嫗,雙膝一彎,分明是要跪下去了。 周秉昆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趕緊上前一步,雙手將鄭母攙住,耳語道:「大娘,我沒生氣。」 他從兜裡掏出信封,遞到了鄭母手裡。她連個謝字都沒顧上說,抹著淚,邁著搖擺不穩的碎步進入了歪斜的家門。 盲少年問:「我媽進屋了?」 秉昆說:「是的,她進屋了。」 盲少年又問:「我媽哭了吧?」 秉昆猶豫了一下,儘量以平靜的語氣回答:「她沒哭。」 「我覺得,她是哭了。」 「真沒哭。她是長輩,比我媽年齡還大。長輩對晚輩說話時,輕易是不會哭的。」 「可……她是在哀求你。」 「是啊,她剛才是在哀求我。但你媽確實沒哭,我不騙你。」 秉昆摸了摸那盲少年的頭,不由自主地蹲下,替他擦去流淌不止的淚,竟有些慶倖他是盲人,看不到自己母親剛才那種可憐的樣子。 「你把錢給我媽了?」 「給了,哪能不給呢!」 「那,是不是就證明,你原諒我姐了?」 「原諒了,我怎麼能不原諒她呢?」秉昆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真的原諒那才二十一二歲的小寡婦了。他又在心裡默默說了一遍,「我怎麼能不原諒她呢?」 「那,以後……如果他們再讓你送錢來,你還肯嗎?」 秉昆不知該怎麼說好了。 「我也求你,肯吧!我不要你送給我雞蛋,我替我媽,替我姐,也替我自己,要他們托你送的錢,如果他們真能說到做到的話,如果你真願意幫幫我們的話。我們太需要幫助了,可誰又會幫助我們呢……」 那盲少年忽然雙膝跪下了,跪得那麼快,使秉昆措手不及。那時秉昆仍蹲著,並沒站起,愣了愣,忽然將他拉入懷中,緊緊抱住了。周秉昆居然聯想到了《葉爾紹夫兄弟》中的斯捷潘,聯想到了在哥哥姐姐們討論那一部書時自己所說的話——他覺得仿佛連斯捷潘也被他緊緊地摟抱住了。 盲少年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周秉昆覺得仿佛也是斯捷潘在自己懷中失聲痛哭。 他不知不覺地流淚了,對那盲少年耳語:「好孩子,別哭,我真的認為你是個好孩子,他們會說到做到的。我向你保證,以後你家每月都會收到錢,當然是我送來的,手遞手交給你媽,或者親手交給你也行。交給你也行的,是吧?」 盲少年終於不哭了,小聲說:「交給我不好,我是瞎子,怕丟了,還是交給我媽好。」 「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鄭光明,我媽和我姐都叫我小明。」 「那麼,以後我要叫你光明,我喜歡叫你光明。」 「那,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我姓周,名秉昆。同樣沒騙你,告訴你的是我的真姓名。」 「我相信,以後我可以叫你秉昆哥嗎?」 「當然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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