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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盲少年又問:「知道你還受人之托啊?如果是給她送來塗志強的什麼東西,那你乾脆就別送了,那不是又會使她傷心嗎?」

  秉昆失去了耐心,生氣又誘惑他說:「哎,你這小瞎子到底想不想告訴我啊?如果你告訴我,我給你雞蛋!」

  盲少年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睜大了,分明受到誘惑,卻還在考慮什麼。

  這時,從胡同口的坡上,有一老嫗推著載有冰棍箱的小車緩緩而下。冰棍箱上用草繩一道道綁著火把似的插棍,其上插著十幾支糖葫蘆。冬季畢竟不比夏季,冰棍難賣,賣冰棍的多是兩樣都賣。儘管那老嫗小心翼翼,小車卻還是向一旁滑去。周秉昆怕她連人帶車翻入溝裡,急忙上前,先替她推下小車,接著又把她扶了下來。

  老嫗指著盲少年說:「那是我兒子,我到家門口了,多謝你了啊。」

  盲少年說:「媽,這個人他要找我姐。」

  周秉昆看一眼那老嫗,再看一眼那少年,又一陣發愣——想不發愣都不行。

  老嫗說:「那,有什麼事兒進家說吧。」

  聽了這話,秉昆不禁在心裡謝天謝地。

  鄭家有兩道門。第一道歪斜的破門,是北方人叫「門鬥」的小小空間,無窗,黑咕隆咚的,三四平方米大的地方,堆著蜂窩煤、劈柴、凍白菜、凍蘿蔔什麼的,架子上倒扣著水桶。冰棍箱子也放在門鬥。

  進入第二道門,便是住屋。鄭家只有一間住屋,十五六平方米,火炕占去了一半地方,窗子在連著炕的一面牆上,僅四指寬的窗臺。窗臺以上的玻璃結著冰,為了防止融化的冰水淌到炕上,窗臺被抹布卷和布條卷全部侵佔了。地上,鍋臺和碗櫥占去了另一半面積。有張舊桌子,一把讓人看上去不敢往下坐的破椅子,還有看上去同樣不結實的臉盆架。此外,再無其他什麼東西。連箱子也沒有,夏秋所穿的為數不多的衣服,疊放在炕的一角。

  炕上鋪著幾張報紙,報紙上堆著山楂,一個穿件紅毛衣的二十一二歲的姑娘——不對,應該說是小媳婦——也不對,確切地說是小寡婦,坐在炕上,正用竹扡穿山楂。她那麼做前,先用小刀將山楂一個個切開一道口子,挑出裡邊的核兒。她的毛衣很舊了,幾處地方開了線。她沒穿棉褲,只穿條舊的花布襯褲,也沒穿襪子。

  秉昆進門後,小寡婦停止了正做著的事,極為吃驚地瞪著他。秉昆看出她還沒洗臉沒梳頭,看出了她在一個陌生男子訝然的目光下的狼狽不堪,也看出了她內心裡的羞臊。而他的驚訝是因為,自己沒料到她還是一個美人。他看著她呆住了,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在他看來,除了她臉上沒有書卷氣,此外她的美絕不遜于自己的姐姐。區別是,自己的姐姐有張眉清目秀的臉,一雙大眼睛總是很有神,目光總是那麼自信,給人以意志堅定難以駕馭的印象;而眼前的鄭娟有張蛾眉鳳目的臉,像小人書《紅夢樓》中的小女子,目光裡滿是恓惶,仿佛沒怎麼平安無事地生活過似的。她的樣子,會讓一切男人惜香憐玉起來,周秉昆當然也不能例外。

  鄭娟扯過她的棉衣蓋住了腳和小腿,滿是疑慮的目光轉向了母親。

  鄭母拍拍炕沿,意思是請秉昆坐下。也沒別處可坐,秉昆就拘束地半坐在炕沿。這樣他可以不和鄭娟面面相對,他仿佛有種被催眠的感覺。

  鄭母在椅子上坐下了,她的盲人兒子摸索著蹲到她跟前,摘下她的棉手套替她搓手。

  秉昆擔心地說:「大娘,別坐那兒,坐這兒吧。」

  他也拍了拍炕沿。

  鄭母說:「沒事兒,別看這椅子破,挺經坐的。」說完才將目光轉向女兒,打消女兒顧慮說:「這小夥子心眼好,見我推著冰棍箱下坡,跑過去替我,還扶著我下的坡。要不,我連人帶冰棍箱子栽到溝裡了。我要是摔傷了哪兒,咱們一家的日子可怎麼往下過啊?」

  秉昆已經背對著鄭娟了。鄭母說時,他看不到鄭娟的表情。他極想看到,卻又不好在鄭母說時扭頭看著人家的女兒——儘管她一味說著感激他的話。

  他忍不住要打斷鄭母的話時,鄭娟的弟弟開口了。

  那盲少年說:「姐,媽的話太囉嗦了,還是聽我來說主要的話吧。別人托這個人轉交給你東西,所以這個人才來找咱家的。他在門口見到了我,我正替你問他是什麼東西,他還沒告訴我呢,正巧咱媽回來了。」

  依然是一種大人般的口吻,話說得有條有理。

  秉昆趕緊接著他的話說:「是啊是啊,是你弟弟說的那樣。」

  他不禁對那盲少年刮目相看,正想說句這一家三口全都愛聽的話,沒等想出來,鄭娟在他背後開口了。

  她說:「你不必成心背對著我了。」

  於是秉昆起身坐到炕沿另一端去,這樣,他可以看著她了。在他背對她的時候,她已穿上了外褲。但穿的仍不是棉褲,而是一條單軍褲,草綠色的確良的。她也穿上了襪子,小腿蜷向身後,成心不讓他看到她的腳。剛才她沒穿襪子時,他的目光盯住她的腳看了好幾秒,看得她如芒在背,恨不能讓自己的雙腳立刻隱形。

  鄭母為了使屋裡暖和些,起身去捅爐火,一邊絮叨:「不讓她把棉褲拆了,偏拆了,說春節想穿上拆洗過的棉褲。可倒好,拆了,褲面也洗乾淨了,又來了活兒。穿兩串糖葫蘆掙一分錢,為趕在春節前掙幾元錢,顧不上做自己的棉褲了……」

  鄭娟穿的軍褲膝部有個指甲蓋大的破洞。周秉昆看出,她穿的是塗志強生前穿過的一條軍褲,那破洞是塗志強吸煙時掉下的火星燙出來的。塗志強交往挺廣,想弄條軍褲穿穿,就會有人幫他心想事成。那幾年,穿條的確良軍褲或上裝,哪怕是戴頂的確良軍帽,在留城青年中是很時髦的事。

  「媽,你別絮叨些沒用的了,春節前我肯定會有棉褲穿的。」鄭娟目光與話題同時一轉,看著周秉昆問:「誰派你來的?」

  秉昆苦笑道:「倒也不是誰派我來的,是我自己有幾分情願才答應了的事。」

  他簡單地將瘸子二人託付他的經過講了一遍,省略了幾乎是被劫持的細節,講出他們苦苦相求的意味。

  最後他掏出信封,放在小布包旁,總結說:「這信封裡就是他們讓我給你送來的錢,十個雞蛋是我從自己家帶來的。畢竟,我與塗志強哥們兒了一場,快過春節了,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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