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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上部 第七章

  所謂「上坎」,乃是城市形成之前早已存在的地貌。A市的原點只不過是一個小漁村。漁民們建立家園,自然不會選擇遠離江邊的高丘之處,所以A市的中心區也便形成於平地。後來,一批批有錢的外國人接踵而至,那高丘之處隨即出現了由他們所建的洋樓及歐式住宅。再後來,從高處至低處,出現了一條條縱向的馬路和街道,坡陡的高處曰「岡」,坡緩的高處曰「坎」。到了那一年,全市至少有二三十條坡度較緩的長長短短的馬路和街道,住在坡下的人家,大抵習慣將住在坡上的人家說成是「上坎」人家。

  鄭娟家並不住在「上坎」。「上坎」自有其橫向的街道,兩旁多為有門前小院和進門臺階的俄式房屋,或磚砌的或「板夾泥」的,都已老舊,小院不再是美觀的柵欄圍成的。當年規格一致的木條被樹皮、樹枝、鐵絲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取代了,臺階也大抵破損塌陷,卻仍能使人聯想到它們當年的好看。如同曾經的美人,雖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眼就能看出當年准是美人胎。它們的主人也不再是流亡的老俄國人,他們一批批被遣送回蘇聯去了。新主人們以A市的中小知識分子和中小幹部為主——老資歷的中學教師、新政權任命的校長、報社出版社的老編輯、醫生、區裡的科長、派出所所長、國企小廠的廠長等。有些住房是分配給他們的,屬￿公房,有些則是他們在老俄國人不得不走時買下的。買下的多是知識分子人家,當初價格便宜得很,幾乎等於白給。但再便宜,那也是一般老百姓望洋興嘆之事。所謂高級知識分子,比如大學教授們,大醫院的院長、名醫們,處級及處級以上幹部們,他們很少有住在共樂區的那樣一些「上坎」街道的,而是住在市中心區更理想的街道更理想的住宅裡。

  鄭娟家住在那一處「上坎」坡下百米左右的地方。那地方的坡路右邊,斜刺裡產生了一條胡同,曲裡拐彎的,約一裡半長。那種胡同,不能與北京的胡同以及南方城市的弄堂相提並論。後一類胡同,不論多麼窄,兩旁的房子都是磚或木結構的。鄭娟家住的那條胡同裡根本沒有磚房,也當然不會有南方才有的木結構房了——約一裡半長的胡同兩旁,挨得非常緊密的土坯房幾乎連成了兩道黃泥牆,家與家戶與戶的分離,完全由那種黃泥牆上開出的低矮而朽殘的門來顯出。那條胡同的家家戶戶也曾有過門牌號,二十多年過去了,再就沒更新過。若使每戶人家都有門牌號,將是一件特麻煩的事。曾有過的門牌號所剩無幾,要發現一個得在最佳距離用望遠鏡慢慢尋找。

  「上坎」是由黃土層形成的。黃土是脫坯的理想土質,脫坯蓋房子是最省錢的方法。窮人缺的是錢,有的是力氣。先後幾批窮人,不約而同地相中了那地方。他們就地取土、脫壞,於是一戶又一戶窮人們的家便在那地方接連出現了。窮人之所以為窮人,除了窮,還表現于他們對人生並無所謂長遠考慮,基本上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活法。對於家,用他們的話說是「住處」,也斷不會有多高的想法。他們當初經歷戰亂、逃荒而駐足於城市,主要是為了尋條活路。對於「住處」,所持往往是暫時能住就行的態度。設身處地站在他們當年的角度想一想,不持那麼一種態度又能怎樣呢?像周秉昆的父親那樣的農民,在他們中少之又少。何況周家在農村時是較富裕的中農,他父親闖關東時是帶了十幾塊大洋的。既是暫時的住處,那些倉促而建的土坯房就都很小,也很矮。添丁增口了,孩子長大了,實在住不開了,只得又脫坯,加蓋一間半間的。四周空地少了,便只能見縫插針馬馬虎虎地蓋成,於是家家戶戶連成一體,再無空地了。所留的走路的地方,越來越窄,有的地方窄到僅一米多寬。

  直至「上坎」的一些人家聯名抗議,街道委員會貼出了佈告,胡同裡的人家就地取土脫坯的現象才算終止。因為已將「上坎」的斜坡鏟出了十幾米高的黃土絕壁,繼續下去,「上坎」的某些房屋必定坍塌。「才算終止」並不等於徹底終止了,即使胡同裡的人家不再加蓋屋子了,每年總還要抹抹牆吧?那就還是要從「絕壁」上往下鏟土的。街道幹部們解決不了他們抹抹牆的實際問題,通常睜隻眼閉隻眼。而「上坎」人家與胡同裡的人家,爭吵不斷,有幾家早已互相視為仇敵了。總而言之,與那條胡同的人家相比,住在光字片的人家,反而應該備感幸福,知足常樂了。

  秉昆在胡同裡往返一遭,沒找到鄭娟的家。他不願貿然敲開哪一家來詢問,不想使人猜疑到自己與鄭家有什麼關係。胡同裡的泥土小路一段高一段低,被雪殼蓋得嚴嚴實實。人腳踩實的雪殼硬且滑,他跌倒了一次,幸而反應敏捷,拎著布包的手及時高舉,摔疼了屁股,但雞蛋沒受損失。

  他正感到懊喪,一個少年不知何時出現了。那少年坐在自家門旁的煤堆上,手舉一片圓形的玻璃對著太陽望。那天雖然挺冷,卻是冬季裡的一個晴日,太陽很亮。

  他走到少年跟前,彎下腰問:「小朋友,知道鄭娟家是哪家嗎?」

  少年手中的圓形玻璃是一片磨薄了的茶色瓶底。少年將瓶底揣入兜裡,又掏出片藍色的同樣磨薄了的瓶底,繼續對著太陽望,仿佛沒聽到他的話。

  他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遲疑片刻,他又問了一遍。

  盲少年這才說:「你不是我朋友,我沒朋友。」

  秉昆愣了愣,商量著說:「咱倆是不是朋友倒沒什麼關係,只要你告訴我哪一家是鄭娟家,我下次來會帶給你許多瓶底,替你磨好了的。」

  盲少年的頭這才轉向他,拿瓶底的手卻仍舉著,以成人般的鄭重語氣說:「那你先告訴我,你是幹什麼的?找她什麼事?」

  盲少年的話令周秉昆又遲疑起來,他完全沒料到一個盲少年對他問的話竟會持那麼慎重的態度,簡直可以說不但慎重,且有幾分警惕。但唯有這麼一個盲少年可問,便只好交談下去。於是他說,自己並不認識鄭娟,不過是受人之托,給鄭娟送點兒東西。

  「可,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盲少年那只手不舉著了,在嘴前哈了哈,用另一隻手搓了搓,揣入襖兜裡了。秉昆隨之聽到他兜裡發出一陣玻璃片相碰的響聲,顯然他兜裡還有些那樣的玻璃片,而隔著那樣的玻璃片望太陽大約是他經常做的事。

  秉昆誠實地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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