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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蔡曉光悠然且享受地吸上了一支「鳳凰」煙,秉昆看呆了。他原以為蔡曉光也會是個一輩子不吸煙的人,沒想到蔡曉光已吸得樣子那麼老到了,而且吸的是「鳳凰」!那種煙當年只有上海出,也只有在A市的特供商店才買得到。普通人吸不起那種五角錢一盒的煙,得求神通廣大的人方可買到,買到了也必是為了求人送禮。

  秉昆難為情地說:「沒想到你會吸煙了,我也沒……就……」

  蔡曉光笑道:「後悔也沒帶條煙就求到我頭上了?你這老焉,純粹就是個鳥人!咱倆啥關係?不是堂兄堂弟的關係嗎?」他用另一隻手捋了秉昆的後腦勺一下,催促道:「快說!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我不在,那些小子人人偷懶。」

  只有父親和哥哥才捋過秉昆的後腦勺,在他小時候。塗志強也捋過他後腦勺,只兩三次。蔡曉光的親昵舉動,竟讓秉昆內心裡熱乎了一下。趁著那股熱乎勁兒,他一句緊接一句,以極快的語速講完了自己的糟糕處境,最後可憐兮兮地懇求:「我和領導鬧成那樣,根本沒法繼續在木材加工廠上班了,曉光哥你費費心,也把我調入你們廠吧!那樣,咱倆就可以經常在一起了。」

  不料蔡曉光不聽則已,一聽之下,頓時板起臉道:「休想。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是大官們的親戚?是廠裡頭頭們的兒子?是難得的技術人才?你哪一條都不沾。真敢想!」

  按他的說法,拖拉機製造廠這一類較大型國企,每一名工人都在市勞動局的花名冊上登記了,也都在省勞動廳備案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只有哪一名工人退休了,或高級幹部特批了,才能補進一名工人……

  秉昆不信,他說:「那你怎麼……」

  蔡曉光不但板起了臉,而且瞪起了眼睛:「往我身上扯幹嗎?我是你嗎?你是我嗎?我也是等到廠裡退休工人空出了名額才進去的!」

  談到這份兒上,秉昆心裡冰涼冰涼的。他垂下頭呆坐片刻,猛一起身想走。

  蔡曉光嚴厲地說:「給我坐下!」

  秉昆立刻乖乖地坐下了,覺得自己的事峰迴路轉,可能有門兒了。

  蔡曉光緩和了語氣說:「你求到我頭上,證明你心裡還有我,我不可以不給你留點兒希望。」

  秉昆抬頭以感激的目光望著他,懇求道:「謝謝,謝謝,幫我調到亞麻廠也行。」

  蔡曉光再次板起了臉:「亞麻廠我也幫不了你,盡給我出難題!」

  談話再次陷入僵局。

  秉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尷尬。

  蔡曉光則又點著支煙,大口大口地吸著。顯然,他是真想幫秉昆的忙,在挖空心思地急秉昆之所急。

  秉昆只有厚著臉皮,低著頭坐在那兒樞指甲。

  蔡曉光忽然將剛吸了幾口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指著桌上的小醬油瓶說:「我幫你調往這個廠。」

  秉昆看著那小醬油瓶,老大不情願地問:「醬油廠?」

  蔡曉光說:「看清楚,是松花江醬油!全市全省,誰不知道有個松花江醬油廠?這廠也是國企嘛,而且是市商業局直屬的重點廠,我家老爺子當了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後,還興致勃勃地去視察過呢。你如果去了,沒人敢欺負你。」

  蔡曉光說,松花江醬油廠福利不錯,職工們每個月都能領到一大瓶兩小瓶醬油。大瓶是普通的,小瓶是高級的,有時還是特級的。醋、味精,都發不少。誰家每月能用得了那麼多呀,所以每月都可以送親戚送朋友啊。給誰家送誰家都高興嘛,那親戚朋友的關係不就鞏固了?感情不就加深了?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換個角度看問題,福利的實惠不是比印在工作服上的廠名更值錢嗎?

  他說:「印在我工作服上的字倒是比印在你工作服上的字體面,可我們廠幾乎什麼都不發,總不能發拖拉機吧?發了也沒用,誰敢賣,哪兒去賣?誰敢買,買了有什麼用?福利差,所以有個別工人就敢往廠外偷零件!可誰聽說有松花江醬油廠的工人往廠外偷醬油什麼的?月月發,誰還偷啊?聽說他們廠夏季還自製奶油冰棍發給職工呢!總共才二百多人,騰出間房子就建成冰棍車間了。像我們廠,兩千幾百名工人,那能發得過來嗎?」

  蔡曉光把醬油廠誇得如同工人階級的天堂似的。

  他說:「你如果調到了醬油廠,不必每天走那麼遠跨區上班了。買輛舊自行車,騎十分鐘到廠,騎十分鐘回家。你媽眼睛不好,你也有多點兒時間幫她做做家務了。」

  蔡曉光這一番話,使秉昆內心的不情願減少了些。

  「秉昆啊,你如果聽我的,那我不但幫成了你一次,也算幫了你們周家一次。我自己覺得呢,也不枉你姐當年將我視為她的護花使者、異性知己。我還要強調剛才那句話,你不是我,你一個建築工人的兒子,有必要太在乎某些虛榮嗎?對於你,考慮問題的原則應該是,實惠最重要!不能跟你多說了,你坐這兒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找我。」

  蔡曉光看一眼手錶,起身匆匆而去。

  秉昆只想了半分鐘,便做出了關乎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擇——山窮水盡、迫不得已的抉擇。

  他起身追出去,沖蔡曉光的背影喊:「我現在就想通了,聽你的。」

  他內心裡五味雜陳,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蔡曉光停了一下,轉身走回到他跟前。那時天已黑了,蔡曉光沒發現他臉上有淚。

  蔡曉光沉吟著說:「這你的事就好辦了。不勞我父親出面,醬油廠的一把手我認識,我的面子他們也是要給的。冒牌堂弟你給我聽好,從明天起,你不必去你們廠上班了。你可以在家待上整整一個星期,不必有什麼病假條,我還保證你這一個星期有工資。前三天木材加工廠不會扣你工資,後三天醬油廠必定算上你的工資。一個星期內,我把一切手續搞定。一個星期後,你直接去醬油廠上班,高興不?」

  秉昆孩子似的說:「高興。」

  蔡曉光說:「高興那就笑笑嘛!別哭喪著個臉,好像你是找我討債,我明明有錢偏不還你似的!」

  秉昆便勉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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