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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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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飯的是輛卡車,老門衛跟司機耳語了幾句,司機朝秉昆招招手,讓他坐進了駕駛室。 半小時後,卡車停在某大學校園內的一處防空洞洞口。 司機下車朝洞口喊了幾句,挖防空洞的人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洞外。 司機對其中一人大聲說:「蔡主任,我把你堂弟捎來了!」 秉昆認出,那人正是蔡曉光。他怕自己的謊言讓自己當眾下不來台,緊接著喊:「堂哥,我是秉昆啊!老想你啦,所以非要見你一面。」 蔡曉光也一眼就認出了他,走到他跟前,摟著他脖子小聲說:「你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我怎麼成了你堂哥呢?」 秉昆也小聲說:「不跟你攀上親,見到你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門衛問三問四的。曉光哥,我找你是有急事相求……」 蔡曉光打斷道:「停,你先誠實地回答我,是你個人的急事還是你家的急事?」 秉昆誠實地回答:「我個人的事。」 蔡曉光說:「你個人的事,急也不會是多麼嚴重的事。我餓了,等我解決了肚子的抗議問題後再聽你說。」 蔡曉光的話有那麼種說一不二的意味,秉昆愣愣地看著他,張了張嘴,沒再說出話來。 蔡曉光笑道:「又來你那種傻樣,還謊稱是我堂弟!我叔和我爸是一塊兒槍林彈雨裡摸爬滾打過來的人,還穿著軍裝當著師長呢,人家我堂弟也在部隊當連長呢。我求你了,以後千萬別再謊稱是我堂弟了!」 雖然撒了謊,有一點竟蒙對了!秉昆撒謊時內心裡殘餘的得意,被蔡曉光所說的真相的大掃帚一下子掃得精光。 他尷尬極了,有點兒無地自容。 蔡曉光對他的尷尬很漠視,毫無同情,也許根本沒看出來,若無其事地問:「你不餓?」 秉昆木訥地回答:「也餓。」 蔡曉光說:「還是的。」他大聲對周圍人喊:「我和堂弟好久不見了,得找地方請他一頓,否則他會向我叔告狀的。你們吃完了休息半小時,之後都給我下到洞裡去啊。我肯定要晚回來一會兒,我不在也要人人都給我表現得好點兒。誰表現得不好,那可就等於不拿我當回事兒!」 包括那些比蔡曉光年齡大的人,一邊吃著饅頭喝著湯,一邊頻頻點頭,諾諾連聲。 他倆到了校門外的一處小餐館,裡邊很清靜。剛進去,先在的幾個人起身走了,小餐館裡只有他倆了。蔡曉光要了一斤餃子,點了幾樣涼菜和兩瓶啤酒。 蔡曉光親自為秉昆倒滿了酒,舉杯道:「來,咱堂兄弟倆碰一下,祝咱們的爸爸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秉昆心裡好不是滋味,低頭喝酒時,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白當了別人一次兒子,對方卻並不知道;知道了也肯定不領情,反而會認為自己不配。他覺得蔡曉光說「祝咱們的爸爸」,另一位指的肯定不是他遠在大西北當建築工人的父親,而是人家自己的叔叔。 所以他只碰杯,一言不發。他想,才不白當了一次兒子還祝別人的父親「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呢! 蔡曉光問:「你父親今年回來探家不?」 四年多以前,蔡曉光問到他父親時,說的可是「伯父」。現在,變成「你父親」了——連秉昆那簡單的頭腦也感到幾分無可奈何的世態炎涼。 他淡淡地說:「不了。他們那兒號召與國家共度經濟困難時期,改三年一次探親假了。」 這時餃子上來了。 他心緒不寧地說:「曉光哥,我求你的事是……」 蔡曉光說:「吃,吃完再談。」 他便只有忍住不說。 蔡曉光也不再說什麼、問什麼,不與他碰杯了,只顧自己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仿佛對面的他根本不存在。這使他無法判斷蔡曉光是願意見到他,高興與他共進晚餐,還是恰恰相反,不得不大面上過得去地虛情假意地應付。 他沒忍住又說了一句:「你變了。」 蔡曉光不禁抬頭看他,將剛夾起的餃子放下,認真地問:「哪方面?」 他說:「深沉了。」 蔡曉光笑道:「嘿,你小子,嘴裡都能說出深沉二字了,證明你也變了嘛。給我乖乖地吃,什麼鳥話都不許再說了!」 一九七二年,在A城,「鳥話」「鳥人」成了男青年們的口頭禪。本市批林批孔大批判小組的幾位專職秀才在大字報中率先將孔子和林彪歸為「鳥人」,將他們的話統統貶為「鳥話」。小青年們認為秀才們的話當然特有文化,鸚鵡學舌,仿佛自己也引導了語言新潮流。 二人終於吃罷。秉昆覺得那是他吃過的時間最長的一頓飯,其實也沒太久,只不過半小時左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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