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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上部 第五章

  一九七三年春節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醬油廠的工人。蔡曉光確實代他將一切手續都辦妥了,該本人簽字的表上,還代他簽上了周秉昆三個字。蔡曉光的字寫得也挺漂亮,秉昆見後不得不承認人和人確實差別大了,正如民間的兩句話:「人想人想死人,人比人氣死人。」

  每逢佳節倍思親,那些日子他非常想父親。

  他的事還是出現了波折。按醬油廠一把手的決定,要將秉昆分配到味精車間去。味精車間乾淨、活輕,卻遭到了廠領導班子中一位女性成員的堅決反對。她的職務是廠革委會副主任兼支部書記,五十一二歲,中等身材,短髮,會令想像力豐富的人聯想到比電影中的樣子大了二十歲以後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貞,醬油廠的小夥子們背後都叫她「水英媽」。據說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歲就參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級法院某庭的庭長,靠邊站了一個時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醬油廠接受考驗臨時掛職。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國著名的軍工學院的副院長,開國少將,這一年仍沒「解放」,她也不劃清界限。雖然是接受考驗、臨時掛職的身份,她在醬油廠卻很把自己的掛職當成回事,贊成什麼,反對什麼,態度鮮明,拒絕人情,不肯和稀泥。廠領導班子的每位成員,還都比較買她的賬——說不定什麼時候考驗過關了,搖身一變又成了什麼長,明智者誰得罪她這類人啊!經歷了六年多「文革」,別說頭頭腦腦,就是普通百姓也都變聰明了,處事都留有餘地。

  味精車間人已超編,而出渣班組正缺人,出渣是力氣活,新調來的是個身板不錯的小夥子——「水英媽」反對的理由充分得任何人都無法反駁。領導班子中的其他人也都隨梆唱影,與她的態度一致,結果一把手的決定被否決了。

  於是,木材加工廠的出料工成了醬油廠的出渣工,都是要靠力氣才幹得了的累活,只不過所「出」的東西完全不同。以前是用肩扛木材,現在要用大板鍁把醬油渣一鍁鍁揚出渣料車間窗外,直接揚到大卡車上。一個班六人,三人一組輪番幹。熱氣騰騰的醬油渣剛從管道瀉出時,溫度很高,像剛下屜的饅頭那麼燙。在冬季穿厚了不行,只要裝完一卡車,每個人便會汗流浹背。穿薄了也不行,醬油渣要從窗口揚出,所以兩扇窗得敞開著,出完了一卡車料趕快關上,又一輛卡車來了立刻又得敞開。醬油渣源源不斷從管道口瀉出,不及時揚到卡車上,很快就會堆滿渣池。三人的分工是這樣的——一人負責將醬油渣從管道口那兒揚到靠近窗口的池邊,另外兩人負責裝車,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刻不容緩地連續幹。每組人只要一進入車間,馬上便得脫下棉衣抄起鍁,不停地揚、揚、揚。氣蒸背後,風吹前身。冬季如此這般,夏季是怎樣的辛苦,秉昆尚無體驗。

  他恨死「水英媽」了。雖然還沒見到過她,卻已將她當成自己的一個仇敵。此前他的人生中沒有什麼仇敵,現在有了。這使二十歲剛出頭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接一場的磨難,沒多大意思。塗志強的幻影倒不再糾纏他了,「水英媽」成了他在新現實中的對頭婆,讓他每天都有幾分擔心她下一次的成心為難。調到醬油廠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只能要求自己撐住。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與他一組的兩個小夥子,一個名叫呂川,國字臉,絡腮鬍子,年紀輕輕兩腮便已刮得鐵青,屬￿民間所說相貌堂堂那一類型;另一個叫曹德寶,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頭,樣子斯文,綽號「五四青年」,廠裡人都稱他「五四」。秉昆從他倆聊天中得知,廠裡的兩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風濕性心臟病,一個不久前死了,還有一個成了老病號,什麼活也幹不了啦,偶爾上班,廠裡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門。他倆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兩名老出渣工的命運,註定將是他倆以後的命運。他倆說時卻並不多麼憂傷,還笑。一個笑著說:「活著幹。」另一個笑著說:「死了算。」他倆的話讓秉昆心裡很憂傷,因為他倆的命運極可能也是他的命運。雖然他已覺活得沒多大意思了,卻很不情願四十幾歲時就成了老病號,或死了。他還沒戀愛過呢,還沒戀愛就死了他不甘心。他估計「五四」曹德寶和呂川也沒戀愛過——休息時,他倆常常背靠背坐在池沿上,呂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命啊」,曹德寶吹口琴伴奏。曹德寶口琴吹得不錯,呂川卻五音不全,常跑調。

  曹德寶和呂川對秉昆不好,他倆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視他。秉昆進廠沒幾天,關於他的種種謠言便在廠裡傳開了——說他是靠後門調來的,說那後門老大了;說他仰仗著他父親的後臺,在木材加工廠時目中無人,調皮搗蛋,終於混不下去了;說他父親把他「放」在醬油廠,是出於對他的懲罰。最離譜的一種說法是,他乃私生子,父親對他並沒什麼感情,所以他只能調到醬油廠。如果是親兒子,他父親才不會忍心讓他落到與平民百姓的兒子們一樣的境地呢!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聽到了些,卻沒太生氣過。他自我勸慰地想,也許反而對自己還有點兒好處——畢竟那些謠言讓他成了一個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誰想欺負他,就不得不考慮考慮自己可能付出的代價。一經這麼自我勸慰,倒寧願將那些謠言當成無形的保護傘了。他自打出生後還從沒被視為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這讓他對那些謠言有幾分享受。

  廠裡的一把手似乎也對那些謠言深信不疑,有天單獨找他談話。

  一把手臉上呈現著很對不住他的表情,請求般地說:「你目前在廠裡的情況,先別告訴你堂哥啊!」

  他說:「行。」他以自己冷淡的態度暗示對方,那我以後怎樣個情況,可就完全看你的了。

  一把手當然感到了他的冷淡,以保證的口吻說:「這是暫時的,肯定是暫時的,怎麼會總讓你幹那種活呢!你得堅持一個時期,過了敏感期,我對你自有安排,否則,我就沒臉登你堂哥家的門了。」

  他說:「我記住你今天的話了。」

  一把手說:「代我問你伯父好啊!也請代我問你父親好,雖然我們沒見過,但我對打過江山的老幹部內心從來是有敬意的,中國缺了他們哪兒成!」

  他說:「好的。」

  某日下班後,周秉昆走出廠門沒多遠,背後有人拍他肩。

  他一回頭,見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穿「棉猴」大衣,帽繩系著,緊護臉頰。

  「棉猴」問:「你叫周秉昆是吧?」

  他說:「對。」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說:「跟我們走。」

  這時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個子不高,穿中式襖,圍長圍巾,圍巾護住了下半張臉,幾乎只露雙眼睛,頭戴水獺皮帽子,帽耳也系著。

  他說:「我並不認識你們,幹嗎跟你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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