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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秉昆感到自己沒法再在木材加工廠上班了。

  廠裡為他另配了一名出料工肖國慶。二人一塊兒幹活時,他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叫人家「強子哥」。肖國慶與他的關係蠻好,實際上秉昆在廠裡挺有人緣,大家與他的關係都蠻好。他起初幾次叫肖國慶「強子哥」時,人家並沒太在意。頻頻叫,終使那性子和他一樣溫良的肖國慶大光其火,當胸給了他一拳,怒道:「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啊?總拿一個殺人犯的名字叫我!以為我好欺負昨的?」

  他只有鞠躬道歉不止,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這是塗志強被槍決三天以後的事。如果不是工友們拉開,肖國慶非抄起木板拍他不可。

  那三天裡,只要他一進入木材加工廠大門,便覺得塗志強的身影無處不在。塗志強的聲音似乎也時時在他耳邊,或大聲或小聲地叫他:「昆子,昆子……」

  在秉昆看來,與他一前一後扛木料的肖國慶的背影,仿佛是他極為熟悉的塗志強的背影。有幾次,他仿佛看到肖國慶的後腦勺變成了蒼白如紙的塗志強的臉,對他玩世不恭地笑,駭得他每次都大叫一聲:「停!」有次還是在高高的跳板上叫起來。

  一次休息時,他獨自躲得遠遠的,望著鋸台那兒。飛轉的鋸片旋入圓木,其聲刺耳、鋸末四濺的情形,使他想到了塗志強的父親,那名捨身救人的老鋸工令人崇敬的死,也想到了塗志強幹過的一件壞事——

  某日,塗志強踏下跳板時問他:「昆子,累了吧?」

  他說:「累極了。」

  塗志強壞笑道:「一會兒就可以休息了,哥保證,至少讓你休息上半小時。」

  他說:「半小時前剛休息過啊!」

  塗志強說:「那不是才休息了十來分鐘嘛。咱哥倆先不扛了,吸支煙。」

  他沒接塗志強的煙,怕自己染上煙癮。

  塗志強也不硬塞給他,自個兒吸著煙,靠著木料堆站那兒,面無表情地望著是他父親徒弟的電鋸手緩緩將大圓木推向前去。

  突然,但聽一聲刺耳的銳響,電鋸崩齒了。圓木進廠時往往帶有大釘子,是裝卸工人釘上的,為了盤住箍緊圓木的卡車上用的繩索。圓木進廠後需有人檢查,檢查員馬虎了那也是常有的事。

  電鋸一崩齒,就得拉下電閘修銼,起碼得半個小時才能重新安裝上。

  塗志強扭頭朝秉昆擠擠眼睛,一擺下巴,「走,跟哥到廠門口去,哥請你喝汽水兒。」

  秉昆覺得,一定是「強子哥」偷偷將特大的長釘子砸進了圓木中。

  他沒敢問。

  那怎麼問呢?

  他也沒說:「強子哥,可別再幹了,會出危險的。」

  那樣豈不是等於直接說「是你幹的」嗎?

  沒憑沒據的,怎麼可以那麼說呢?

  當然,他也沒向廠裡彙報,那不等於是告發嗎?即使是自己親眼所見,那也應該勸誡在前,告發在後啊。未經勸誡又毫無證據地告發,豈不等於卑鄙的出賣嗎?

  事關做人,他尤其一根筋,常鑽牛角尖。

  所以,他決定將自己的懷疑悶在內心,不對任何人講。

  實際上他也沒對任何人說過。

  遠遠地望著望著,在他看來,那鋸手的臉不知怎麼也仿佛變成了塗志強的臉。塗志強一邊緩緩推著圓木,一邊望著他滿臉惡意地冷笑。

  在他看來,一聲電鋸破碎、鋸片橫飛的慘劇轉眼就要發生!

  他一躍而起,沖過去猛地將電閘按下了。

  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愕然地看著他。

  第三天下午,周秉昆去向廠領導請假。

  廠領導問:「再過兩個多小時就下班了,非請假不可?」

  他毫不動搖地點頭。

  領導又問:「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非得你這麼急著去辦?」

  他毫不動搖地說:「很急的事。」

  領導不高興了,「周秉昆你究竟出什麼情況了?自從塗志強被處決了,你一天曠工一天請假的,上班的時候也撞鬼作怪的!你對處決他心懷不滿怎麼的?」

  他愣了愣,像用手槍射出四顆子彈似的說:「去、你、媽、的!」

  領導霍地站起,一拍桌子:「周秉昆,我開除你!」

  他摘下墊肩,扯下套袖往桌上一摔,針鋒相對地說:「老子不幹了!」

  說罷揚長而去。

  半小時後,周秉昆匆匆來到拖拉機製造廠的正門外,他急欲見到蔡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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