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二


  「嗯。幸虧你把六年級這份粘起來了!」

  他不禁摸了兒子的頭一下。

  「爸,我不是說過麼?別為我瞎操心了!我在最差的中學今後也會努力學習的!已經發榜了,這些證書除了當成紀念,沒另外的意義了……」

  聽了兒子的話,他心裡一陣難受,眼眶有點兒濕。

  他又摸了兒子的頭一下,儘量以一種淡淡的口吻說:「爸爸要怎麼樣去做你別管,爸爸不去做會一輩子內心不安。」

  那一天他在電話裡請了假,隨即便蹬自行車開始了全市範圍的父親推薦兒子大行動。遭到的白眼、冷淡、譏嘲不必細述。然而他不灰心,不怕碰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發誓不將全市較好的中學都找到不罷休。三天后,到底被他感動了一位校長。人家一開始對他也很冷淡,初考錄取的日子裡,正是各中學校長最有機會端架子板面孔的時期,所謂不端白不端不板白不板。要想人家臉色好,除非交錢。可他又沒錢。

  那位校長看了他兒子的三份「三好生」證書,奇怪地問:「這一份是怎麼回事?」

  他臉一紅,急中生智,撒謊說是貓撕的。

  人家細看了看,說怎麼不像貓撕的,像人撕的呢?

  他說家裡養了兩隻貓,兩隻貓爭著撕,所以就撕成了那樣。

  那校長家裡也養貓,而且是個愛貓如子的人。聽他說家裡養了兩隻貓,視他為養貓的專家,虛心向他請教,如果貓愛撓毀東西,怎樣才能避免損失?

  他獻計說最好為貓做四隻爪套戴上。

  找到了共同話題,二人談得十分融洽。

  最後校長說:「你兒子我們收了,明天交三萬元錢來吧!」

  他一聽,傻眼了,訥訥說自己交不起。

  「二萬呢?」

  「那也交不起。」

  校長一拍桌子:「我信你,不為難你,可你也別使我太為難。乾脆,一萬。」

  他滿臉愁苦大搖其頭,低聲說:「真的校長,我妻子,也就是孩子他媽……早開半薪了……我雖然交不起錢,但是我可以……」

  校長說:「你別繞彎子,可以怎麼?痛快點兒!」

  「可以送您四隻貓爪套!」

  「……」

  「用綢布做的,漂亮極了。鬆緊的!」

  輪到校長注視著他大搖其頭了。

  「校長!……」

  他幾乎要哭。

  校長立刻向他推過一隻手掌制止:「你別哭。你這麼大個男人了千萬別在我這兒哭起來!你讓我想想。」

  校長想了幾分鐘,終於又開口說:「我不要你那綢布做的、漂亮極了的貓爪套。我看你家根本沒養過貓,你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也根本不是貓撕的,兩隻貓爭著撕也撕不成那樣兒。大概是你撕的吧?」

  被這一問,他的眼淚可就流下來了。

  校長說:「我也不問你為什麼撕兒子的『三好生』證書了。能想得到,連續三年的三好生,僅僅半分之差,就被分到全區最差的中學,你兒子心裡肯定比你更憋屈!沖你兒子一向是好學生,我破例收他了!」

  他趨前一步,將校長的手從桌面上抓起,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握著,激動而又感動,嘴唇哆嗦,說不出話。

  「別這樣別這樣,用不著這樣。」校長抽出自己的手,臉又嚴肅地板了起來,鄭重地說,「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許對任何人宣傳我們破例沒收費,否則,都來找我,我就招架不了啦!」

  他點頭不止地保證著:「校長您放心,一定,一定!」

  今天,回想起這些往事,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鹹酸苦辣麻,滋味兒種種,滋味兒難分。四十六歲,可以說是前半生了。如果僅能活到七十歲,甚至可以說是活了大半輩子了。他認為自己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十歲。近年他常有種預感,似乎某類斬壽的疾病,壓潛伏在自己以後的某一個日子裡,不定哪天便會一躍而起,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地撲向自己。而自己又肯定是經不住那一撲的,於是也就該活到頭了。怎麼的,還沒從容地好好兒活過呐,稀裡糊塗跟頭把式地就混過去大半輩子了呢?好像被誰運足氣力踢了一腳的球,明明前邊是一堆火,卻沒法兒停止不向前滾動,也沒法兒自行改變滾動的方向,只能服從慣力繼續向前滾動,一滾到火堆裡,撲的一聲燒爆了,冒一股青煙,散發一股膠臭,化作一小撮灰骸,所謂人生也就玩完了。那堆火非是什麼幻想之火,而是確確實實存在著日夜不息燃燒著的火,火葬場火葬爐中之火。自己這樣一隻磨損得快露了膽的球,正朝那火滾。以前如上的想法如上的預感曾非常使他惶恐不安。不知為什麼,近來不怎麼怕了,有點兒變得無所謂起來。仿佛自己只不過是一根半枯不枯半老不老的枝,存在的意義僅為枝頭的一顆果。那果兒園前還青著,那果兒還依賴于他這枝。哪一天那果兒大了,成熟了,自己這枝則朽便朽,斷便斷,化作泥塵便化作泥塵,真的無所謂了。那果兒是兒子。在他四十六歲的人生中,遭遇過許多小人,曾深受小人之害。也逢識過幾位好人,有幸承蒙好人相助過。與一些小人的遭遇與一些好人的逢識,往往是不期然的,雪上加霜式的或峰迴路轉式的。小人和好人的名字,後來漸漸的都忘卻了,心中僅存著些永久的傷痕和不明所以的人生溫馨罷了。那位校長是他近年又有幸運識的好人。他和好人已經久違了,他常想對方可能是他此生所運所識的最後一位好人了。他要求自己永遠牢記住對方,到死那一天也要祈禱上蒼保佑好人一生平安。但是他再也沒去見過對方。當然,也嚴格地遵守著自己的保證,除了妻子,再沒向任何人透露過兒子被免費招收的真相……

  對他恩重如山的好人當然雖是養父母,他一家眼下的住房,非是醬油廠分的,是由養父母的房子搬遷過來的。否則,他一家三口還不知住哪兒呢?很可能根本住不上一套單元樓房。他曾多次動念,打算將弟弟的遺骨從北大荒請回來,再在郊區買幾尺地和將養父母一家三口合葬了。自己現繼承著恩人一家的房權,也總該使恩人一家地下團圓啊!但一來目前經濟狀況不允許,二來個人精力不允許。動念也就只不過是動念,遲遲的實行不了,顧不上實行。有些深夜,夢見養父養母和弟弟,醒來每每捫心自問,譴責自己確實有點兒忘恩負義,默默地祈禱他們寬恕自己。

  接近中午時分,妻子回來了。一見妻子那沮喪的樣子,就知道妻子沒找到工作。只張了張嘴想問,卻並沒問什麼。

  「哎,你一上午就看相冊來著?」

  「嗯。」

  「還好意思嗯!」

  「那我動不了,能幹什麼?」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