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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你可別從此癱在床上啊,癱在床上沒人侍候你下半輩子!」

  「放心,真癱了,我自裁。絕不牽累你,更不牽累兒子。」

  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於心情不好,才一進家門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臉上的髒,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麼就不主動問問我結果?」

  「結果如何?」

  「結果悲慘,你還『如何』!都嫌我們這撥女人老了。哪哪兒招工,都要年輕的,漂亮的,有大專以上學歷的,會外語的!我看我們算完了,成了這時代沒人要的破爛兒了!化了妝裝青春,真可憐!卻沒人可憐,只有自己可憐自己……」

  「也別這麼自卑。我可憐你。」

  他故作多情地摟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開她的手:「別煩我!鐘點工的活幾倒不難找,而且幾乎立刻就有人雇。你這個樣子躺在家裡,我能應聘麼?」

  他自慚地說:「我也不會總這個樣子躺在家裡。」

  「不談找工作的事兒了。告訴你個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壓低了聲音說:「五樓姚處長要栽了,市紀委和公檢法已經聯合對他立案審查了!」

  他不明白妻子為什麼認為這是個「好消息」,但還是感到極為震驚,繼而,如同服了一丸立竿見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積鬱一掃而光。仿佛妻子帶回來的這消息,既不但對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對於自己其實也同樣是「好消息」似的。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難過你的生活裡已沒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奮使自己喜悅的事,只有將別人的身敗名裂當成自己幸災樂禍的好消息了麼?這麼一想,他頓時有點兒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動,簡直沒法兒不激動不為之高興。

  「你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你的?悄息可靠麼?」

  他連珠炮似的發問。要坐起來,一想到斷了還沒長好的兩根肋骨,只得手足胡亂動彈了一陣,沒敢硬往起坐。

  「和我一塊兒下崗的一個老姐妹今天路上告訴我的!她鄰居是法院的,說五樓的事兒如果一樁樁坐實了,輕則判個十年二十年的,重則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說到最後兩句話,妻子雙眼閃光。仿佛在說的不是別人的事,而是自己買的一張彩券,以及彩券十有八九中大獎的「可能」……

  「我提醒你,千萬別亂講。這種事兒亂講不得,他與局裡的幹部處長好得一個人似的。他一句話,我這小小廠長就能由副變正,也能連副的都當不成!」

  「瞧你膽兒小勁兒的!我不是在家裡背著兒子跟你說說麼!別人透露給我了,我能憋心裡,連你都不告訴麼?」

  「謠言!我的判斷是謠言!他如今在局裡紅得發紫,聽說不久後還要提升為副局長呢!咱們挪床那天,他家剛買了一套紅木家具。如果要犯事兒他自己能一點兒不覺察?還大天白日的往家裡搬紅木家具?」

  「一名處長,工資高也有限,哪兒來的錢買高檔家具買汽車?」

  妻子的話不無道理。但也正因為不無道理,惹得他實然大為生氣。他要是「紀委」的,早就對姚處長立案審查了。可他不是,沒那權力。除了高檔家具和汽車,除了姚處長家豪華的裝修和手腕上據姚處長自己說八萬多元的名貴手錶,他還知道姚處長另外一些受賄之事。他卻連向某級「紀委」或公檢法寫封匿名檢舉信的勇氣都沒有。那些受賄之事好比手電光,你說存在,你明明看見了,人家一關電門——查無實據,什麼都不存在了,結果你反而會背上誣告的黑鍋。何況受賄之事,還需有行賄者們的供詞才能坐實。積近年之社會經驗,他知道如今的行賄者們,往往都是受賄者們的「鐵杆兒保皇派」。他也就是有時心中過過檢舉的念頭罷了,哪兒敢動真格兒的呢?

  他氣呼呼地沖妻子吼:「你閉嘴!以後在家裡也不許你散佈這類謠言!」

  妻子也火了,也沖他嚷嚷起來:「你急赤白臉的幹什麼?你怎麼知道一定是謠言!」

  兩口子像相鬥的雞似的互瞪著,樓上響起了轟轟的音樂聲,震得窗子似乎都在發抖,那是大頻率音箱的效果。

  他趁強烈的音樂聲的間隙又說了一句:「聽,人家不是活得高高興興地在欣賞『重金屬』麼?」

  妻子靜聽了一會兒之後說:「不是五樓傳來的,是四樓。要是五樓,四樓早不幹了!」

  他喝斥:「我看你耳朵有問題!」

  妻子為了證明自己耳朵沒問題,出了家門,站在樓梯口聽了陣,無精打采地回到屋裡向他「彙報」,「確實是五樓,我想起來了,四樓兩日子帶著孩子回老家去了……」

  妻子的話剛說完,五樓又傳來了姚處長的引吭高歌:

  我要喝啤酒,啤酒最好喝。上萊敞開要,不能太摳索,輪流來坐莊,誰也沒話說……

  「叫你喝!」——妻子將為她自己剛沏的一杯茶狠狠摔在地上。杯碎了,茶葉水點兒濺得四處都是。他從臉上抹下幾片茶葉,心裡反而平靜了,細聲細語地說:「你這不是搞得自己連杯茶也喝不成了麼?」

  晚上,妻子做好了飯,兩口子靜靜地等著兒子放學歸來。在等不歸,右等不歸,沉默得都有點兒不自在起來。於是相互搭搭訕訕地找話說。不知怎麼一來,話題扯到了妻子在兒子之前曾打掉的一胎。

  妻子說:「那一胎興許是女兒。」

  他說:「眼下這要不是個兒子,是個女兒,可就省心多下!考個職高,將來分到哪個賓館去,不挺好的麼?」

  妻子歎了口氣:「當初是你堅持打掉的,世上沒後悔藥。那一胎要真是個女兒,准挺漂亮的!」

  他也不禁歎了口氣:「兒子最不幸的,就是哪哪兒都長得太像你了!」

  妻子反唇相譏:「身材像誰?腰長腿短大猩猩似的身材像誰?還不是像你!長得一般般,將來再考不上大學,沒咱倆省心的日子過!」

  「還莫如當初不要孩子。」

  「你這會兒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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