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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學(3)


  不僅因為她是我小學時期唯一關心過我喜愛過我的一位老師,不僅因為她給予了我唯一的樹立起自豪感的機會和方式,還因她將我向文學的道路上推進了一步——由聽故事到講故事。

  語文老師牽著我的手,重新把我帶回了學校,重新帶到教員室,讓我重新坐在那把椅子上,開始給我理髮。

  語文教員室裡的幾位老師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她。

  一位男老師對她說:「你何苦呢?你又不是他的班主任。曲老師因為這個學生都對你有意見了,你一點兒不知道?」

  她笑笑,什麼也未回答。

  她一會兒用剪刀剪,一會兒用推子推,將我的頭髮剪剪推推擺弄了半天,總算「大功告成」。

  她歉意地說:「老師沒理過發,手太笨,使不好推子也使不好剪刀,大冬天的給你理了個小平頭,你可別生老師的氣呀!」

  教員室沒面鏡子,我用手一摸,平倒是很平,頭髮卻短得不能再短了。哪裡是「小平頭」,分明是被剃了一個不徹底的禿頭。蟣子肯定不存在了,我的自尊心也被剪掉剃平。

  我並未生她的氣。

  隨後她又拿起她的臉盆,領我到鍋爐房,接了半盆冷水再接半盆熱水,兌一盆溫水,給我洗頭,洗了三遍。

  只有母親才如此認真地給我洗過頭。

  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臉盆裡。

  她給我洗好頭,再次把我領回教員室,脫下自己的毛坎肩,套在我身上,遮住了我衣服前襟那片無法洗掉的汙跡。她身材嬌小,毛坎肩是綠色的,套在我身上儘管不倫不類,卻並不顯得肥大。

  教員室裡的另外幾位老師,瞅著我和她,一個個搖頭不止,忍俊不禁。

  她說:「走吧,現在我可以送你回到你們班級去了!」

  她帶我走進我們班級的教室後,同學們頓時哄笑起來。大冬天的,我竟剃了個禿頭,棉衣外還罩了件綠坎肩,模樣肯定是太古怪太滑稽了!

  她生氣了,嚴厲地喝問我的同學們:「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哄笑一個同學迫不得已的做法是可恥的行為!如果我是你們的班主任,誰再敢哄笑我就把誰趕出教室!」

  這話她一定是隨口而出的,絕不會有任何針對我的班主任老師的意思。

  我看到班主任老師的臉一下子拉長了。

  班主任老師也對同學們呵斥:「不許笑!這又不是耍猴!」

  班主任老師的話,更加使我感到被當眾侮辱,而且我聽出來了,班主任老師的話中,分明包含著針對語文老師的不滿成分。

  語文老師聽沒聽出來,我卻無法知道。我未看出她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

  她對班主任老師說:「曲老師,就讓梁紹生上課吧!」

  班主任老師拖長語調回答:「你對他這麼盡心盡意,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市教育局衛生檢查團到我們班檢查衛生時,沒因為我們班有我這樣一個剃了禿頭,棉襖外套件綠色毛坎肩的學生而貼在我們教室門上一面黃旗或黑旗。他們只是覺得我滑稽古怪,惹他們發笑而已……

  從那時起直至我小學畢業,我們班主任老師和語文老師的關係一直不融和。我知道這一點。我們班級的所有同學也都知道這一點,而這一點似乎完全是由於我這個學生導致的。幾年來,我在一位關心我的老師和一位討厭我的老師之間,處處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力不勝任地扮演一架天平上的小砝碼的角色。扮演這種角色,對於一個小學生的心理,無異於扭曲,對我以後的性格形成不良影響,使我如今不可救藥地成了一個憂鬱型的人。

  我心中暗暗銘記語文老師對我的教誨,學習努力起來,成績漸好。

  班主任老師卻不知為什麼對我愈發冷漠無情了。

  四年級上學期期末考試,我的語文和算術破天荒第一遭拿了「雙百」,而且《中國少年報》選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市廣播電臺「紅領巾」節目也廣播了我的一篇作文,還有一篇作文用油墨抄寫在「兒童電影院」的宣傳欄上。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了,許多老師也對我和藹可親了。

  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表揚了我的語文老師,充分肯定了在我這個一度被視為壞學生的轉變和進步過程中,她所付出的種種心血,號召全校老師向她那樣對每一個學生樹立起高度的責任感。

  受到表揚有時對一個人不是好事。

  在她沒有受到校長的表揚之前,許多師生都公認,我的「轉變和進步」,與她對我的教育是分不開的。而在她受到校長的表揚之後,某些老師竟認為她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了。「文革」期間,有一張攻擊她的大字報,赫赫醒目的標題即是——「看機會主義者××是怎樣在教育戰線進行投機和沽名釣譽的!」

  而我們班的幾乎所有同學,都不知掌握了什麼證據,斷定我那三篇給自己帶來榮譽的作文,是語文老師替我寫的。於是流言傳播,鬧得全校沸沸揚揚。

  四年二班梁紹生,

  是個逃學精,

  老師替他寫作文,

  《少年報》上登,

  真該用屁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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