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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還救過我的命。如果沒有他,我也許就沒有坐在您面前跟您說話的這一天了……」

  趙叔叔沉吟地,似有幾分理解地說:「是這樣……那麼,你是否等於在承認,你那篇報導是不客觀的呢?」

  張萌低下頭說:「我……我承認。我當時只考慮到自己要儘快完成這個月的發稿任務。只一心要為本報搶一條新聞,匆匆寫完就發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返城知青,更不知道有人還是我當年的班長、救命恩人,便在文章中把他們指斥為擾亂社會治安的壞分子,這件事的結果不能扭轉的話,我的良心太不安了。」

  趙叔叔緩緩地說:「小萌啊,我勸你還是冷靜地想想,究竟怎樣做對自己更有利。儘管他們不是所謂壞人,但他們畢竟擾亂了社會治安,這已經成為一個事實,而且成了公開性的社會事實。所以你也大可不必太自責,太內疚,太覺得對不起誰似的……」他起身給張萌的茶杯裡添了些水,接著說,「小萌啊,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這雖是《戰國策》裡的一句古話,但也是大白話,不必我解釋,你能明白。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麼?是莊子……」他站了起來,踱到牆上的一幅條幅前。

  條幅上寫的是——少年樂新知,衰年思故友。

  「知道莊子的話是什麼意思麼?」趙叔叔問。

  「知道……」張萌答道,「魚和魚如果一旦離開了水,儘管互相張口出氣以救,互相靠口水以生,還莫如彼此忘掉曾經是魚,曾經共同生活在江湖……」

  「行,夜大沒白上。」趙叔叔說,「基本上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們這一代人的特殊經歷,你們這一代人之間的特殊感情,挺有意思,挺值得研究。但是我可以斷言,今後隨著你們各自命運的變遷,它是會漸漸稀釋如水的。它並不需要別人去評說,首先就會在你們自己之間變得沒有什麼意義了,沒有什麼價值了。既然遲早會是這樣的,你現在又何必非那麼認真呢?事實上你現在已經和他們大為不同了。你有了他們中許多人可望不可即的工作。有了房子,靠自己的努力爭取回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你要開拓新的社交接觸面,建立起新的社交圈子。人嘛,免不了總是要社交的。你實際上正是要從你們這一代的群體之中掙扎出來。而只有掙扎出來,作為單獨的一個人,你才可能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你的個人命運才可能是樂觀的。時代矯正它的錯誤,有時候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之所以總是提心吊膽,防止時代犯歷史性的錯誤,那是因為它矯正錯誤時付出的代價往往是很大的,甚至可能是一代人……」

  張萌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趙叔叔說得興奮起來,預言家似的,哲學家似的,一發而不可收拾地繼續著:「而你們同代人們,他們每一個人目前所做的,又何嘗不是和你一樣呢?那麼你又何必把一種過去了的感情,看得那麼神聖,那麼重要呢?其實根本不值得你連課都不上了,這麼晚了還專門來求我。」

  張萌終於由虔誠而逆反,今晚,她已下定了決心,她說:「叔叔,您別往下說了。您的話我認為都是有道理的,我都能虛心接受,也明白您是為我好。我知道我父親臨死的時候,託付您關照我。可是我要靠自己,所以不願給您添什麼麻煩。但是這件事……這件事我破例地鄭重地求您一次,您破例地爽快地答應我一次吧!叔叔,張萌真的求求您了……」

  她說著抓起了桌上的紅色電話。

  趙叔叔趕緊走過去:「哎,那是專線……」

  張萌抓著電話筒跪下了,哭了……

  趙叔叔動情了:「你!……哎呀小萌,你這是幹什麼呢!好好好,快起來!我答應你!」

  張萌堅定地說:「那您這就打電話。否則我老跪著。」

  趙叔叔不得已接過了電話:「好好好,我打我打,你這孩子呀!……你倒是叫我給誰打呀?」

  張萌還沒來得及起來,一位英武的軍官推開了門。見狀一怔,趕快又退出去了。

  張萌起來後坐在沙發上,發窘地朝門看了一眼。

  趙叔叔認真地說:「我既然當面答應你了,我就絕不食言。換一個角度想想,返城知青們,目前是城市中的一個敏感的群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失為一種處理方法。不過,這種意見從政協副主席的角度提出,要提得得體,措辭要推敲,是不是?你放心吧,我明天上午一定打個電話,不,寫一份正式的書面意見為好,你說呢?」

  張萌不好意思地噙淚笑了。

  趙叔叔說:「你呀!我這等於是被你逼上梁山!今後再也不許跟我來這套!」

  「我發誓再也不麻煩您了叔叔……」

  趙叔叔坐在沙發上又說:「好了好了,我問你,在報社中同志關係怎麼樣?」

  「還行。」

  「領導關係呢?」

  「還行。」

  「怎麼叫還行呢?」

  「還行,就是還行的意思唄!」

  「這算是什麼回答問題的方式?我給你樣東西。」

  趙叔叔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生日賀卡,遞給張萌:「你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吧?已經過去十幾天了。還是你阿姨扳著指頭算出來的呢!她說,你總也不來,我們想關心也關心不到,就以我們全家的名義,給你填了張賀卡,囑咐我在生日之前寄給你,我卻忘了。」

  張萌由衷地說:「謝謝叔叔和阿姨……我太忙了。白天要上班,晚上還要上學,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的。」

  趙叔叔說:「我知道你忙。所以我們也不怪你不常來。小萌啊,我們是想把你當自家人看待的,我們把你爸爸的託付看得很重。」

  張萌又感激地流出了淚,正在這時,門外有敲門聲。

  趙叔叔朝門口喊道:「進來!在自己家裡敲的什麼門,又不是進首長的辦公室。」

  進來的是那位英武的軍人:「爸,你不是說還有兩張內參電影票,讓我和妹妹今晚去看麼?」

  「噢,對了,我差點兒忘了……」走到衣架那兒翻衣兜。

  軍人打量張萌,張萌不好意思抬頭看著他。趙叔叔將電影票給了那軍人,那軍人說:「可小妹沒回來。」

  「那……你就和小萌一塊兒去看吧。《天雲山傳奇》。據說是挺好的片子。對了,我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這是我兒子小濤。過去你們曾在一個幼兒園,記不記得?」

  張萌站起,拘謹地伸出一隻手。趙小濤也伸出了手:「你是小萌吧?我爸爸媽媽總是提起你。」

  趙叔叔在一旁進一步介紹:「他現在是營長了,不過幾個月後就要脫去軍裝,轉業了。」

  趙小濤的目光愉悅地盯著張萌。張萌低下了頭。

  這天晚上,他們一同來到電影院,電影散場後,趙小濤提出送張萌回家,張萌同意了。

  走到了張萌所住的樓前,趙小濤說:「從容慢走,反而走出了一身汗,當了十多年兵,不會慢走了!」

  張萌問道:「你的腿……受過傷麼?」

  趙小濤不失自尊地說:「不願引起你的注意,卻還是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並不妨礙我將來做一名好丈夫。」

  張萌笑道:「到我那兒坐會兒嗎?」

  趙小濤禮貌地說:「太晚了,不了。」

  他啪地腳跟併攏,以標準的極帥的姿勢向張萌敬禮。然後一轉身,大步而去。

  張萌不無敬羨地望著他的背影。

  張萌回到家裡,打開小半導體,裡面正在播相聲。她刷牙,洗臉,凝視鏡中自己的面容,她洗罷腳,上了床,熄了燈,將半導體放在枕邊,躺下了。半導體中相聲說得很俏皮,引起陣陣笑聲,她將被子往上一拉,蒙住頭,在笑聲中,隱隱傳出了她的哭聲……

  17

  韓德寶厚著臉皮到岳父家接媳婦來了,岳母打開門,親熱地說:「德寶,快進來!」

  韓德寶走入室內,韓妻從一間屋裡探出頭看他;二人目光一遇,韓妻哼了一聲,縮回了頭。

  岳母問他:「吃了沒有?」

  韓德寶答:「吃了。」

  岳母又問:「吃的什麼?」

  韓德寶無奈地說:「小秀不在家。我一個人只好瞎湊合著吃唄!」一邊說,一邊想走進妻子待著的那個房間,不料妻子將門關上了。

  岳母說:「別理她。一會兒我動員她跟你回去。先到你爸屋坐會兒!」岳母將他輕輕推入客廳。

  岳父正坐在沙發上看報,連頭都不抬一下。岳母不滿地說:「德寶來了你沒瞧見啊?」

  岳父仍然看報:「怎麼?來了就來了,還得我笑臉相迎啊?」

  岳母奪下報紙說:「人家德寶也沒搞婚外戀,你們父女倆幹嗎都這樣對待人家啊?」

  岳父一臉嚴肅地說:「別把我和你那從小沒調教好的女兒往一塊兒扯。你先離開一會兒,我要單獨和他談談。」

  岳母對韓德寶說:「他要是沒頭沒臉地教訓你,你就到媽屋裡來,媽還有好多話跟你聊呢!」

  岳父不耐煩了:「你離開一會兒行不行?」

  岳母只好悻悻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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