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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韓德寶走到岳父跟前,遞給岳父一支煙。岳父不接,又開始看報。韓德寶將那支煙放到桌上,退向沙發,坐下。

  岳父眼盯著報問:「你一個返城知青,在別人連正經工作都找不到的情況下,能進公安機關,應該感激誰?」

  韓德寶說:「感激黨……」

  岳父:「光感激黨啊?」

  韓德寶笑道:「爸,還應該感激您。」

  岳父又問:「工作了許多年的人都住不上房子,你卻住上了兩室一廳的樓房,又應該感激誰?」

  韓德寶賠著笑:「也應該感激您。」

  岳父:「那麼你是怎麼感激我的呢?用打我女兒的方式?」

  韓德寶小聲說:「爸,我錯了。我今天就是專門來向她承認錯誤的,誠心誠意地接她回去。」

  「我還以為你打算把她休了呢!」岳父沒好氣兒。

  韓德寶笑了:「哪敢呢?」

  岳父盯著他:「嗯?」

  韓德寶急忙改口:「我說錯了,哪能呢?」

  岳父眼仍盯著報:「我女兒性子不好,這我知道。正因為她性子不好,才支持她嫁給你這個性子好的。結果呢,她這個性子不好的,倒挨你這個性子好的打。」

  韓德寶說:「我只打過她那一次,而且,只打了她一巴掌。」

  岳父厲聲問:「覺得打的次數還少?」

  「不是,我……我今後一定改正。」

  岳父終於放下了報:「這件事兒就算過去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肯定也有她的不對。我問你,你是不是正在挑頭搞什麼聯名保人!你想幹什麼?你不是不知道我負責處理這樁案子嘛!存心拆我的台?你以為我的台就那麼好拆?你不是不知道我最煩這一套!你們多能耐呀,居然搞了一份一百多人的名單!想靠人多勢眾壓我?你在局裡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吃過這一套!你那個戰友不是揚言要把牢底坐穿麼?好,我就按照法律,建議法院判他三年五年的!」

  韓德寶說:「爸,你聽我解釋……」

  岳母扯他:「甭跟他解釋。」

  桌上的電話響了,岳父轉身抓起電話,岳母趁機將韓德寶扯進了女兒待的房間。

  小秀在逗孩子玩兒,一見丈夫進來,背過身去。孩子看到他向他爬來:「爸爸!爸爸!爸爸抱!」

  韓德寶抱起女兒,連親幾口:「乖孩子,爸可想死你了!」

  韓妻嗔怒道:「光想孩子,你就把孩子接走好啦!」

  岳母開勸了:「小秀!你看你!人家德寶剛才在你爸面前已經認錯了!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不吵架的夫妻,還過得有意思?吵歸吵,好歸好。」

  岳父滿面怒容地出現在門口,指著韓德寶:「韓德寶,你小子能耐,了不起!居然把狀告到市長那兒去了!我問你,你那幫北大荒的哥們兒,用什麼收買了你?」

  韓德寶糊塗地問:「爸,我沒有啊。您還不瞭解我麼?我哪有那麼大的活動能力啊!」

  岳父火氣沖天,大聲說:「你別跟我裝糊塗!剛才那是市長親自打來的電話。」

  韓德寶一臉不解地說:「這可怪了,爸,我真的沒有。」

  岳父怒喝:「你行!這一次就算我服了你了!但是你給我記住,你那幫哥們如果哪天再犯在我手裡面,玉皇大帝說情我也不給面子!」

  小秀看見父親動火了,反倒護起了韓德寶:「爸,你先別發火嘛!你聽他解釋嘛!」

  「你給我住口!」

  小秀也火了:「怎麼又沖我來啦!他好歹是我丈夫!你不能當著我的面這麼教訓我丈夫!你是我爸也不行!」說著還真傷心了,過來拉住韓德寶說,「走!德寶!咱們回咱們的家,不在這兒受窩囊氣!」

  她從丈夫懷中抱過孩子,扯了丈夫便往外走。

  韓德寶在門口仍想解釋什麼,小秀將他扯出來了。

  岳母瞪著岳父:「你呀!你這個老傢伙!你這不是存心擾亂家庭治安麼!」

  18

  幫韓德寶「提」過吳振慶那個公安人員走到拘留所一間小房外,沖裡喊:「吳振慶!」

  吳振慶正貼牆倒立著,目光自下而上望著對方。

  那公安人員說:「謔,把這兒當健身房了。叫你沒聽見啊!」

  吳振慶落下身體:「鍛煉身體,振興中華嘛!」——朝另外幾名同時被拘留的「兵團戰友」擠了擠眼睛。

  可是他們誰也笑不起來,都愁眉不展的。

  公安人員說:「你看,並沒有人欣賞你的俏皮話兒。收拾東西,跟我走。」

  吳振慶問:「哪兒去?……是不是……把我給判了?」

  「怎麼?怕了?要把牢底坐穿那股子勇氣呢!」那公安人員轉身對其他人說,「你們幾個也收拾東西,一塊兒跟我走。」

  其他幾個人也不安起來,面面相覷,最後都將目光投向吳振慶。

  公安人員喊道:「都聾啦?這不過是拘留所,不是你們紮根落戶的地方。」

  吳振慶說:「我不是一開始就供認不諱了麼?天大罪名我一個人承擔,與他們沒有多大關係——他們不過是些從犯而已。」

  公安人員嘿嘿一笑:「從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從犯就可以逍遙法外了?怎麼想的呢?還而已!」

  吳振慶對大家說:「你們不要跟我去!哪也不要去!你們都要求上訴!能通知家裡人替你們請律師的,就快找吧!至於我……我跟他走!」

  公安人員樂了:「滿悲壯的嘛!……逗你們玩呢。你們的事兒了結啦!」

  「開玩笑?」吳振慶一臉狐疑地問。

  公安人員嚴肅了:「這種玩笑是隨便開的嗎?」

  大家又面面相覷一陣,立刻行動起來,爭先恐後收拾東西,仿佛生怕略遲一步,會被扣住不讓走……

  他們就這樣被放了。一行人走出拘留所,上午明媚的陽光使他們一個個用手罩住了眼睛。他們頭髮長,鬍子黑,衣服皺,雖然才不過被關了十幾天,卻像被關了十幾年似的。

  吳振慶將手從眼上方放下時,發現韓德寶在面前。

  韓德寶說:「振慶,我是特意來接你們的……」

  「哈,哈……」吳振慶回頭望著身後的人說,「聽到咱們這位兵團戰友說什麼了麼?他說——他是特意來接咱們的。」又對韓德寶說,「親愛的戰友,不勞您從中周旋,我們不是也出來了麼?您是不是有點兒,覺得怪不自在的呢?」

  「振慶!」馬路對面,徐克等人在招手喊他。

  吳振慶對韓德寶說:「看,那兒也有人在接我們。所以呢,我們就不和您瞎耽誤工夫了……」

  他撇下韓德寶,朝徐克他們走去。

  徐克向吳振慶介紹他帶來的人:「都是戰友。儘管他們這些人不認識你們這些人,但是他們都是簽了名……」

  「簽名?」吳振慶問。

  徐克反問:「你們不知道?」

  「知道什麼?」

  徐克說:「看來你們是真不知道了。為了把你們保釋出來,小嵩想了個聯名上書的主意。一百多兵團戰友簽了名,一百多人都是我們三個一個一個去找到的。把韓德寶的腿都跑細了。光他自己就動員了五六十人簽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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