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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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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會兒,張萌說:「你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徐克靜靜地說:「我們一些當年的兵團戰友,想聯名把他保出來……」 張萌不等他說完,便說:「請替我到廚房把暖水瓶拿來……」 徐克站起來,從廚房捧來暖水瓶,並將水倒入張萌舉手托起的碗裡。 徐克說:「他是為了我,才進公安局的……」 張萌突然問:「他……不會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吧?」 徐克說:「正是和火車站那件事有關。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這張紙上簽個名。簽名的都是些下里巴人,正缺少像你這種人……」說著從兜裡掏出兩頁紙給張萌看。 張萌接過紙看了一遍,還給徐克:「我不能簽。」 「為什麼?」 張萌說:「晚報上那篇文章是我寫的。」 徐克大驚:「你……原來是你寫的!你知不知道,沒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許已經放出來了!你那篇文章等於火上澆油,公安局的頭兒們看了,要嚴辦他們幾個兵團戰友……」 張萌急了:「可我當時怎麼會想到是幾個兵團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說:「不管怎麼說,那你更應該簽名了!」 張萌沒接徐克遞過來的紙,輕輕說:「我不能簽。文章是我寫的,我再參與簽名保他,我究竟算怎麼回事?我這記者今後還當不當了?我今後還希不希望人們關注我報道的事了?」 徐克盯著她,緩緩折起了那兩張紙,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張萌低下頭,默默吃著。 徐克走到門口,叫了一聲:「張萌……」 張萌抬頭望他。徐克咬著牙,從嘴裡進出了幾句話:「我早就明白,你們這些大官小官的兒女,和我們普通老百姓的兒女,就是他媽不一樣!」 15 一位男教師正在講解李商隱的詩——這首《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古今愛詩者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寓意較深的一篇詩。自宋元以後,揣測紛紛,莫衷一是。下面,我先將這首詩讀一遍: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教室裡幾乎座無虛席。然而學生們都不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青年學子,而是一些早已應該工作有成的男人和女人。相當多的人穿著工作服。看得出他們是直接從班上趕來的。他們聽得極認真,滿目求知的渴望。後排座有人在邊聽邊啃燒餅——張萌端坐在他們之中…… 張萌旁邊有一男一女在悄語。 那女的說:「能把你前幾堂課的筆記借我抄抄嗎?」 那男的問:「你前幾堂曠課了?」 「不是,我是替我丈夫來聽的。他改夜班了,這個月上不了課了。」 男的有些同情了:「我的筆記太亂了。不要緊,我替你向別人借。」 「那太謝謝你了。」 那男的向張萌借筆記,張萌將自己的一本筆記遞過去。 對方感激地朝張萌笑,塞到了她手裡一點兒什麼,她低頭一看,是一小瓶樟腦油。張萌往自己太陽穴抹了抹,正欲還給對方,不料被另一隻手接過去了。 樟腦油在一隻只手中傳遞著。 男人和女人,張萌的同代人,紛紛往太陽穴上抹…… 有一個男的伏在桌上睡著了,他旁邊的人捅醒他,遞給他樟腦油,但小瓶裡已滴不出來了。有人悄悄將茶杯遞給他,示意他往小瓶裡倒點兒水。 他照辦。終於從小瓶裡倒出了茶水和樟腦油的「混合劑」,然後將手心往臉上一抹。 張萌望著這一切情形,不禁想起當年的小學課堂上,韓德寶分拋豆餅給同學們的情形。 老師嚴肅地問:「後幾排的同學怎麼回事兒?」 在張萌的回憶中,小學女教師變成了現實中的男老師,那老師問:「我講的有問題麼?」 一位女學生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不是……我們……大家在抹樟腦油……」 老師點了點頭:「明白了……還有人在偷偷吸煙是不是?」 幾個男學生慚愧地暗暗將煙掐了。 老師苦口婆心地說:「我知道,你們全體能坐在這裡的,既是你們同代人中的幸運者,又是克服各種各樣困難的人。我的兒子和女兒,也是你們的同代人。我多希望他們也有幸坐在你們中間。可是,兒子埋在了北大荒,女兒嫁在了北大荒。所以,我給你們講課的心情,很特殊,很複雜。我不在紀律方面過分苛求大家,但是,大家可千萬要對得起這種幸運……一弦一柱,猶言一音一節。瑟具弦五十,音節最為繁複。聆錦瑟之發音,思華年之往事,音繁而緒亂,情惘以難言。年華——正所謂美麗的青春……」 在老師的講述聲中,張萌又陷入了回憶,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和那個市「紅代會」的頭兒徜徉在松花江畔,遭到郝梅譴責,遭到吳振慶等敵視的情形;又想起她要離開連隊,遭到吳振慶等阻攔的情形,還想起她和吳振慶因救火在森林中發生的種種情形…… 忽然張萌前排一片騷亂,使她回到了現實——原來是一位母親帶著孩子來聽課,而孩子發起了高燒。那母親叫著:「小強!小強!小強你怎麼了?」 另一位女學員用手試孩子前額,吃驚地嚷起來:「哎呀,這孩子在發高燒!」 母親都要急哭了,她像是在對誰辯解:「我……我沒注意到他在發高燒……小強,小強你醒醒呀!媽媽對不住你,媽媽太自私了……」 一位男學員說:「還哭什麼呀!快送孩子去醫院啊!」 老師踏下講臺,走過來,感慨萬千地:「這太過分了!不,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太委屈孩子了……哪位同學去給攔輛出租車?」 張萌站了起來,她跑下樓梯,跑出校園,在馬路上攔住一輛汽車,司機搖頭不拉。正欲開走,張萌拉住了車門,一些學員陪著那位母親走來,母親抱著孩子坐入車裡,大傢伙兒將錢一一塞在母親手中,車在夜幕中開走了。 張萌駐足目送,良久,她發現身旁已無他人了——她想著什麼,沒有回學校去。轉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16 張萌來到現任市政協副主席的趙叔叔家裡,心裡七上八下的她,剛剛說了一點自己的想法,趙叔叔就開始駁斥她:「小萌啊,我勸你還是不要攪和到這件事裡頭去。文章是你寫的,你又暗中和擾亂社會治安的人串通一氣。搞什麼聯名保釋,你扮演的又算個什麼角色呢?」 張萌說:「趙叔叔您沒聽明白我的意思。簽名,我肯定是不參加的。無論誰再來找我,我也是不參加的。我只是想請您,以政協副主席的名義,向市里的領導和公安部門的同志客觀地反映一下他們不是流氓,不是歹徒,不是社會渣滓。他們是返城知青,不過一時衝動。何況,我相信他們會吸取這一教訓的……」 趙叔叔問:「你相信?你憑什麼相信呢?」 張萌很有把握地回答:「為首的是我的小學同學,中學又在一個學校,一塊兒下的鄉,當年曾是我班長,他還……還……」 「還愛過你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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