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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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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連長坐在馬燈以外的暗影裡吸煙。煙頭一紅一紅地閃。 喬醫生在鋪被褥,鋪好坐在床沿望著他:「別吸了……」 連長將煙頭在鞋底按滅。 「你體溫至少在38.5度以上,心跳至少在九十次以上。全連你的症狀是最明顯的。身上出血點也最多。你還裝什麼?還不……給我躺下。」 她抽泣起來。 連長走到她跟前,雙手輕輕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攔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說:「你答應過我,明年第一次麥收的時候,要把我接到這兒來,和你結婚。」 連長說:「是的,我答應過你。你等了我幾年,我真覺得對不起你……我的情況暫時替我向全連保密好嗎?」 喬醫生仰望著他,點了一下頭。 門外——佇立著開拖拉機老戰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朝荒原走去…… 喬醫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爐旁坐著——爐上煮著注射器。 郝梅突然闖入大叫:「不好了!連長吐血了!」 喬醫生倏地站起來。 王小嵩驚醒。 郝梅在連部外面攔住王小嵩等說:「喬醫生說了,不許任何人進去。」 王小嵩等神情不安的臉。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將一個大紅蘿蔔削去皮,切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 一個女知青在洗一個罐頭瓶子。 一個女知青在往水裡倒白糖水,用勺攪動。 王小嵩走了進來,問:「連長怎麼樣了?」 郝梅說:「剛才蘇醒一次,想吃水果罐頭……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個主意,只好騙騙他。」 「連長還說什麼了?」 「說……柞木……喬醫生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蘿蔔塊兒和白糖倒入罐頭瓶。 徐克、韓德寶闖了進來。 徐克說:「班長!老張不見了!哪也找不到他。」 韓德寶說:「准他媽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恥!還他媽的自稱是北大荒人哪!」 「住口!」王小嵩說,「沒弄清情況之前,不許胡說八道!」 郝梅雙手捧著罐頭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們跟在後面,走進連部…… 喬醫生坐在床上,連長身上蓋著被子,頭枕在喬醫生腿上,喬醫生摸著連長長滿胡楂的臉。 大家陸續走進去。 喬醫生悲淚盈眶,她說:「你們……向你們的連長告別吧。」 郝梅手中的罐頭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無聲地哭起來。 大家撲過去喊:「連長……連長……我們不讓你死呀!」 王小嵩流淚。 吳振慶流淚。 徐克流淚。 韓德寶流淚。 這時,那個「老戰士」背著一個皮口袋走進來,他驚呆了。 吳振慶指責老戰士:「老張,你昨晚到哪兒去了?」 徐克問:「你是不是嚇跑了?!」 老張推開人群,一下跪在連長跟前,舉著皮口袋,他說:「連長啊連長,藥!我給你弄來了,弄來了……」他也哭了。 連長安靜地「睡」著。 喬醫生看著他。 吳振慶醒悟。 徐克回頭看著老張。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鳴叫著遠去。 知青都肅立在連部外面,在他們旁邊是兩台體態龐大的推土機。 推土機的排氣管噴出濃煙。 駕駛室內,是王小嵩和司機老張沉默的臉。 知青們垂下頭。 推土機慢慢向連部開動…… 連部倒塌。 煙和灰升向天空。 吳振慶在白樺林中尋找著——他找到了那棵長著一隻特別的「眼睛」的楊樹。 他踮起腳,用手撫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裡說:「張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連長忘掉他當年愛過的那姑娘一樣……我要比連長忘得還徹底……」 他那只揣在懷裡的手抽出來了——他手裡握著一隻小山雀——它頸上系著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張萌頭像。 他慢慢鬆開了手,小山雀不飛。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飛。 他一揚手,小山雀終於飛了。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徐克從馬草中扒出了一個用上衣打成的包兒,他拎著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現在馬棚門口。 王小嵩說:「打開。」 徐克默默打開了——裡面是饅頭,不過已發黴了。 王小嵩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我當時,也是想為咱們幾個,包括郝梅……」 「我不聲張,但是,你給我去連長墳頭發誓,永遠不再做這麼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點點頭。 下雪了。 雪覆蓋著一座墳。 一個人跪在墳前——是吳振慶。 他身後不遠處是徐克,手裡捧著那包發了黴的饅頭。 徐克走過去,跪在墳前。 吳振慶看見徐克手裡的那包饅頭,神情異常;但在這裡,在此時已經不必再說什麼了。 10 森林,白色的森林,披著銀色盛裝的森林,充滿著北國寒氣的森林,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森林。 吳振慶、王小嵩等知青分成倆倆幾對,有的在伐木,有的在揮動大斧為倒樹砍梢,有的在扛木裝爬犁。 吳振慶雙手攏在嘴邊呼喊。 一株大樹緩緩倒下,刮落一陣雪團。 王小嵩猛抬頭發現什麼險情,朝一個知青撲去,抱著他在地上滾了幾滾。 沉重的大樹倒在他們身旁,雪團落了他們一身——那個被救的知青正是曾向吳振慶發難的知青,他看看大樹,看看王小嵩,十分感激。王小嵩卻往他脖子裡塞了一把雪,起身便跑。 他也抓了一把雪追上王小嵩,要往他脖子裡塞。 兩人嬉笑著鬧成一團,又倒在林中雪地上翻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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