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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郝梅趕著馬拉雪橇來送飯。

  她從爬犁上顛了下來,湯桶也顛了下來,熱湯潑了她一身,使她渾身冒熱氣。

  她爬起來看看滾落一地的饅頭,要撿又顧不上撿,去追馬拉雪橇。

  馬卻跑得很快,她追不上,氣得跺著腳兒哭。

  她一邊哭一邊往柳條簸籮裡撿饅頭。

  郝梅頭頂著裝饅頭的柳條簸籮出現在伐木的男知青們面前。

  王小嵩趕快接過柳條簸籮。

  韓德寶指著郝梅的衣服褲子取笑她——一些白菜葉和蘿蔔條、蔥花兒凍在她身上。

  郝梅揚拳欲打韓德寶。

  王小嵩將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將她扶走。

  吳振慶等啃一口饅頭,吞一口雪。

  一棵樹下,郝梅坐在地上,王小嵩替她換上一雙氈襪,一雙大頭鞋。

  王小嵩長兄一般加倍愛護的莊重無邪的神情。

  郝梅情竇初開的眼睛注視著他,欲言又止。

  韓德寶用胳膊肘拐拐徐克,朝王小嵩和郝梅那邊示意。

  徐克望著他們,表情十分羡慕,將嘴張得大大的,猛啃了一口饅頭。

  他立刻又往地上吐,並從地上撿起什麼放在手掌上——手掌上是自己的一顆牙。

  韓德寶不禁幸災樂禍地大笑。

  知青們擠坐在雪橇上回連隊,在日暮時分一路高唱。

  雪橇在離連長的墳不遠處停住,知青們一個個蹦下爬犁,莊重地從墳前經過。

  墳上的雪融化了,一束紫色的達子香(也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擺在墳前。

  達子香變為一束早開的野花。

  這時,連隊裡有了道路,路旁有了樹,又有了幾幢房子的架子……

  秋天,一望無際的麥海,麥浪。

  兩台拖拉機牽引著收割機交錯駛過。

  王小嵩和吳振慶從拖拉機裡探出頭,互相招手。

  一個頭戴草帽的人挑著飯菜從麥海中遠遠走來。

  徐克高喊:「郝梅送飯來了……」

  吳振慶鑽出拖拉機,攀上收割機,不知動了一下什麼機制。

  徐克隨傾卸的麥草落地,被麥草埋住。

  吳振慶大笑。

  他們團聚一起吃飯——郝梅給他們分盛菜和湯。

  王小嵩說:「現在咱們才明白,連長生前說的『柞木』二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吳振慶望著遠處的拖拉機感慨無限,他說:「是啊,連長留下這一句話,給連裡的麥收解決了大難題,要不,誰也想不到應該用柞木加寬拖拉機履帶這個法子……」

  韓德寶說:「那樣可就慘了!這麼一大片麥海,機械要是因為濕陷沒法兒作業,萬分之一也收不回來。」

  郝梅在一旁說:「喬醫生又給我來信了,讓我代問你們好。」

  徐克自語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才算真有點兒弄明白這句詩。」

  在連長的墳前五人肅立,郝梅將一捆麥子祭在墳前。

  「連長,咱們豐收了!」

  王小嵩彎腰拔除墳頭小草。

  幾隻手都去拔。

  收割後的麥地,景象蕭索。

  林中小路鋪著一層半黃半綠的落葉,軋出兩道深深的車轍,車轍內佈滿牛蹄印。

  緊滯的車軸發出的「吱嘎」聲由遠而近。

  霧中一輛牛車時隱時現。

  在轍印中轉動的木輪。

  牛蹄子不慌不忙地穩健抬起,踏下。

  郝梅靠著車上的一個大油桶,坐在車後端。

  麥收後,這幾個人,又擔負起了在興凱湖打魚,為團部直屬連隊改善伙食做貢獻的任務。

  吳振慶、王小嵩、徐克、韓德寶都剃了光頭。他們在興凱湖畔的一個破廟裡吃飯。

  徐克說:「聽說城市裡已經開始疏散人口了。」

  「那我們家農村無親無友,往哪兒疏散啊?」韓德寶說。

  徐克說:「咱們這兒倒一點兒戰爭跡象也沒有,還不如把咱們爸爸媽媽接到這兒來。」

  吳振慶說:「沒有戰爭跡象?那咱們全部都剃了光頭幹什麼?打魚還帶著槍幹什麼?」

  「都快吃吧!一會兒郝梅裝魚的車就該到了。」

  牛車像無帆的舟影飄在大草甸子上。

  太陽又紅又大,懸在綠草藍天之間。

  郝梅走在牛車旁,邊走邊采野花——大草甸子散紫翻紅,各種美麗的野花目不暇接,采不勝采。

  郝梅邊走邊將采下的野花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

  她又編了一個野花環掛在牛角上。

  她倒退著走在牛前,欣賞著帶花環的牛。

  她樂著對牛說:「你可真像個新娘子!」

  她真是快活極了,一股青春的莫名的激情倏然在她心懷中萌發、蕩漾。她一轉身舒展雙臂向前猛跑。

  她仿佛突然隱入了深井,不見了。

  她掉入了一個大的水坑,渾身泥漿地爬上來,花環也肮髒了,她瞧著坑裡的花環發呆……

  吳振慶等泛舟撒網、收網。

  魚在網中跳,魚在艙中跳。

  韓德寶說:「什麼叫幸福?我覺得咱們能網網打上魚來這份……啊?幸福的感覺,肯定比他們吃魚的人更大。」

  吳振慶說:「就憑你這麼高的覺悟,有資格當毛著標兵到處去講用了!」

  韓德寶不屑地說:「我才不幹那事兒呢!……」他怪腔怪調地學起來,「同志們,親愛的兵團戰友們啊!我一共從舊棉膠鞋上摳下了六公分還多的鉚眼哇!你們說他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專收集那麼多鉚眼能證明他什麼呢?又有什麼用處呢?」

  王小嵩說:「你這張嘴呀!以後不許胡說八道的,小心有人打你的小報告!」

  韓德寶說:「這不是在哥們兒之間麼!」

  船靠岸。

  他們將船拴住,一個個跳上岸,朝破廟走去……

  晾衣繩上,晾著郝梅的外衣、內衣,包括乳罩。

  他們一個個不由得站住,似乎再往前走就觸犯了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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