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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那男知青問:「你們總得說出幾條選他的理由吧?」

  「理由?」韓德寶仿佛很吃驚地說,「同志們他要理由!工人階級的後代這不是理由麼?思想成熟。」

  那男知青說:「他……思想成熟?」

  徐克說:「當然!他剛才的發言,難道還不能充分證明這一點麼?還有,行為穩重!剛才咱們都笑得那麼不嚴肅,他就沒笑吧?」

  眾人的臉一齊轉向王小嵩,王小嵩很不自在。

  韓德寶說:「同意選王小嵩當班長的舉手!」

  徐克、吳振慶、郝梅高高舉起了手。但是算上韓德寶也不過4票。仍有4人未舉手。正好4∶4。

  團員女知青莫測高深地沉默著。那男知青因出現了僵局而冷笑。

  王小嵩:「我不是還算一票嗎?」

  眾人目光都轉向了他。

  那男知青迫不及待地問:「你選誰?」吳振慶等心有所慮地望著他。

  王小嵩說:「我——當然選王小嵩戰友啦!」

  他高高舉起了手。吳振慶等不由得笑了。

  團員女知青和她的同盟者交換了一下惱怒的目光。

  8

  小河邊,黃昏。吳振慶在不停地打水漂。好友們在繼續對他進行指責。

  徐克憤憤地說:「父母們怎麼希望的?希望你像老大哥,照顧我們幾個是不是?可你自己卻先摔了一個大跟頭!你說你要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讓我們向你爸爸媽媽怎麼交代?還老大哥個屁……」

  韓德寶說:「可不,你要是真成了反革命,我們都難做人!跟你劃清界線吧,顯得我們沒情沒義。不跟你劃清界線吧,我們又喪失了政治立場。」

  郝梅說:「吳振慶,我最生氣的是,你不該虛偽,不該兩面派,不該騙大家。」

  吳振慶正要打水漂,瞪著郝梅,手舉在半空呆住了。

  郝梅說:「你心裡明明喜歡張萌,為什麼還要在我們面前裝著反感張萌的樣子呢?我們要是早知道你喜歡她,不僅不反對,還會替你們創造接觸的條件。」

  王小嵩似乎內行地說:「這你不懂,不要瞎責怪他。」

  郝梅奇怪地問:「那你很懂嘍?」

  王小嵩局促地說:「我……當然也不懂!所以我就沒瞎說嘛。」

  吳振慶狠狠將石頭擲入水中,站起來,拍了拍王小嵩的肩,欲言又止,一轉身走了。

  徐克對郝梅說:「你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郝梅望著吳振慶的背影,一時有些後悔不及。

  韓德寶說:「你們沒聽人說過麼,愛情能使傻瓜變聰明,能使聰明人變成大傻瓜。」

  郝梅說:「真的……」她不禁望望王小嵩,分明的,有幾分擔心他將來變成傻瓜。

  王小嵩說:「你看著我幹什麼啊!」不自然地將臉轉向了別處。

  吳振慶抱著一棵樹在哭。一邊哭一邊擂樹幹。一隻大手輕輕拍在他肩上。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緩緩回頭——是連長。連長說:「委屈?痛苦?你們倆那點兒小戲,早就看在我眼裡了!沒有那彎彎肚子,誰叫你吃鐮刀頭?跟我走走,我給你上幾課……」

  兩人在白樺林中隨意走著。

  連長邊走邊說:「我也吃過這種苦果。代價比你還慘重。當年我二十幾歲,是個小小警衛排長。不知天高地厚,愛上了我們軍隊大院裡一位首長的女兒。當然,她也很喜歡我。我愛她,她喜歡我,就這麼一點點區別,註定了只能是一場愛情演習。」

  「這有什麼區別?」

  「這區別可就要命了。可惜當初不懂。後來我們的事兒被她父親知道了。她父親大發雷霆,說一個小小警衛排長,竟膽敢夢想做我的女婿!我讓他連個小小的排長也當不成!於是我一下子就由警衛排長變成警衛戰士了。她父親還不放心,結果我就被迫脫了軍裝,離開了軍隊大院,離開了北京,一紙復員令把我發到北大荒來了。」

  吳振慶問:「那……她呢?那個當女兒的呢?」

  連長苦笑:「她麼,我離開軍隊大院兒時送給我一個筆記本兒,上面寫著——務農光榮。還對我說:『我真的挺喜歡你!』我到北大荒三個月後她結婚了。嫁給一位比她大十二歲的男人,一位大校副師長。這麼多年了,她可能早把我忘了。即使偶爾想起我來,我猜她一定會嘲笑自己的荒唐,居然會喜歡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小小的警衛排長。」

  吳振慶問:「連長,你真這麼認為?」

  「是啊!我也經常嘲笑自己當年的荒唐啊。居然會愛上一位司令員的女兒。」

  「那……你現在還愛著她?」

  「我可沒那麼久的長性。我幹嗎那麼傻?非跟自己過不去?那不是冒傻氣麼!」吳振慶說:「那……你已經愛上別人了?」

  連長歎了口氣:「也沒那麼幸運。前幾年,咱們北大荒地面上的女人,比東北虎還不容易見到。」

  「你恨她麼?」

  「恨?」連長看了吳振慶一眼說,「這你和我一樣,多少總會有點相同的體會——一個人是沒法兒真正恨一個自己愛過的女人的,是不是?」

  吳振慶點了點頭。

  連長說:「她眼睛長得很特別。喏,就像那只眼睛一樣。」連長指著一棵楊樹——楊樹的一隻「眼睛」,似乎笑眯眯地望著他們。

  他繼續說:「咱們連是個新點兒,剛剛蓋了幾幢不像樣的集體宿舍應付過冬,不能接著就蓋新房、蓋托兒所,是吧?那是以後的事兒。所以呢,我主張,你們小小的年紀,先不必忙著談情說愛,你們要是一對對兒都愛得發急,我又沒權力批准你們早婚,豈不是也只有替你們乾著急?對不?」吳振慶難為情地笑了,點了點頭。

  兩人離開時,吳振慶回望那棵楊樹——那楊樹的「單眼」笑眯眯地目送著他們。

  男知青宿舍。徐克探出頭,見那個在批判吳振慶時表現得特別積極的男知青走來,回頭機密地說:「支好!支好!」他旋即縮回頭去……

  誰知那男知青走到離門不遠處卻沒進去,原來他看見王小嵩扔下斧頭,在抱木柴,於是猶豫了一下,便走過去,巴結地說:「班長,我幫你抱。」兩人抱著木柴走到門口。

  那男知青往旁一閃,繼續巴結:「班長……你……你先進。」

  王小嵩倒轉身,剛用後背拱開門,一盆水兜頭澆將下來,將他潑成了落湯雞。

  徐克、韓德寶掩口竊笑。王小嵩倒轉身——他們始料不及地呆住了。

  王小嵩憤怒地瞪著他們。那男知青明白過來後,幸災樂禍地說:「嘿嘿,班長,早知他們這麼陷害您,我就先進了。我寧可替您身受其害啊!」

  這些少男少女,就這樣開始在廣闊天地裡,接受個人和自己、個人和他人、個人和群體的矛盾的考試。他們既互相愛護,又難免時常企圖互相傷害;他們既學會了保護自己的小小的狡猾,和報復別人的小小的陰謀,也學會了反省自己和接受教訓。而最主要的是,在艱難困苦面前,他們學會了鑒別哪些是人最可貴的品質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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