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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金屬敲擊聲……喊聲:「吳振慶!哎……呵呵呵……班長……」

  跑著的吳振慶猛然站住——在他不遠處的對面,出現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著一片犁鏵,一手攥著錘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吳振慶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轉……

  王小嵩高喊:「班長!……」

  然而等待吳振慶的,卻是幾天之後的一場批判會,因為他的一項秘密的「小製作」,被他的某個戰士發現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殼內,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張萌的頭像——使我們想起張萌離開連隊那一天,吳振慶在火旁揀起被燒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張萌在塑料膜殼內,微笑著——笑得那麼自負而又自信。

  7

  知青宿舍裡,批判會正在進行。吳振慶低垂著頭坐在火炕中間,男女知青呈弧形圍著他。都盤腿而坐,氣氛很是凝重。

  連長進來,說:「還沒完事兒?」

  一個男知青說:「他態度不好嘛!」

  連長說:「謔,看來大家認為問題的性質還挺嚴肅的是吧?」

  「不是嚴肅,是相當嚴重!把毛主席像章變成了情人的像章,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個反革……」

  吳振慶猛地抬起頭,目光惡狠狠地瞪著說話的知青。

  那知青說:「連長,你看他你看他……」

  連長看了吳振慶一眼,搖頭:「在用目光威脅人?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吳大班長,你這是從哪兒學的呢?咱們連也沒你的榜樣啊!」

  郝梅說:「連長,我對你有意見!」

  「怎麼沖我來了?」連長脫掉鞋也盤腿坐在炕上,「有意見就提吧,我洗耳恭聽。」

  郝梅說:「身為連長,有批評教育戰士的職責,可是並沒有嘲笑和挖苦別人的權利。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很多人對於官兵關係弄不好,以為是方法不對,我總告訴他們是根本態度問題。這態度就是尊重士兵。從這態度出發,於是有各種的政策、方法、方式。離了這態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錯的,官兵之間的關係便決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戰士,又是一個什麼性質的問題呢?」

  徐克說:「就是!」

  韓德寶鼓掌:「那咱們就歡迎連長作個自我批評吧!」分明的,他們企圖扭轉方向,保吳振慶過關。

  連長說:「批評得對。我虛心接受,堅決改正。」

  一個女知青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段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所謂「中心任務」只能有一個。』現在咱們的中心任務就是:繼續對吳振慶同志展開批判。」

  韓德寶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麼幹部,怎麼以這種口氣說話?再說連長還坐在這兒哪!」

  徐克也說:「就是!」

  剛才帶頭發難的那個男知青說:「她是咱們知青中唯一的團員。就憑這一點,我看她有資格以剛才那種口氣說話!」他說完討好地望著那個團員女知青。在這間房子裡,窗臺下,被子旁,盡是紅彤彤的語錄本、毛選「四合一」,除此別無他書。

  連長說:「你們中有人說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當然應該相信你們這種權利,也就同意了。每個人都應該培養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來向你們學習,不必把我坐不坐在這兒當成一回事兒。」

  團員女知青說:「我想向吳振慶提最後一個問題——你把那個毛主席像章裡的主席頭像摳出來,弄到哪兒去了?」

  眾人都將目光盯在吳振慶的身上,都有點出乎意料。看來誰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徐克等吳振慶的同學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韓德寶向徐克耳語:「媽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邊兒上推呀!」

  「我……」吳振慶的頭抬起一下,無話可答,側著臉梗著脖子又不說話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樣子。

  那男知青逼問:「你倒是回答呀!」

  吳振慶頭上掉下了汗珠兒。

  連長說:「在這些細枝末節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認真追究了吧?」

  團員女知青說:「連長,這怎麼是細枝末節呢?我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許我不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連長不由一愣,也一時無話可說,沉吟片刻,對吳振慶說:「小吳,你可別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許胡說八道!」

  吳振慶說:「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麼樣?」

  團員女知青說:「那我們可就要向團裡反映這個案件了。」她將「案件」兩個字說出特殊而又頗為得意的意味兒。

  連長說:「越過連裡,不大合適吧?」

  那個頻頻配合發難的男知青說:「這就要看連裡怎麼處理了!」

  王小嵩站起來說:「他給了我。」於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團員女知青沒想到,她問:「給你了?」

  「是的,給我了。」王小嵩說,「他還說『反正不管保存在什麼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團員女知青懷疑地看看吳振慶,又追問:「那麼你又弄到哪兒去了呢?」

  王小嵩佯裝糊塗:「什麼?」

  「還能是什麼?主席頭像唄!」

  王小嵩說:「那你怎麼可以用『弄』這個不該用的字來問呢?」

  「這……」那個男知青說,「你別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問題。」

  王小嵩說:「我貼到信封上了。我想,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邊疆來的。再用貼有毛主席光輝形象的信封從邊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義是不是?」團員女知青顯然不信地說:「口說無憑,你把那封信拿出來給大家看看!」

  王小嵩說:「這你讓我如何做得到呢?我已經用那信封寄家信了。

  韓德寶說:「對對對,我證明!前幾天我替大家到營裡去寄信,是看到過這麼一封信。」

  吳振慶抬頭感激地看了王小嵩一眼。連長暗暗籲了一口氣。

  郝梅也放下心來,模樣調皮地望著團員女知青,仿佛在問:「看你還如何?」

  徐克突然忍俊不禁,笑得倒在炕上。

  於是除了那個團員女知青和她的配合者,其餘知青皆笑得倒在炕上。只有王小嵩沒笑。非但沒笑,反而嚴肅得很。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似乎奇怪大家笑什麼。

  那男知青說:「我們要求改選班長!」連長正色:「都別笑了!都給我坐起來!一個嚴嚴肅肅的會,看你們開成了什麼樣子!」

  於是大家一個個止住笑,坐了起來。那男知青繼續說:「我們要求選一個團員知青班長!」

  徐克說:「你們是哪些人啊?」連長一豎手掌,制止住唇槍舌劍:「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幹部,不論職務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小小的知青班長麼,就更是勤務員了。選勤務員,團員知青能選上更好。如果又選上了一個不是團員的呢?我看也行。不能算什麼原則性的錯誤。你們行使你們的民主權利吧,我告辭了。」

  連長說完蹬上鞋走了。在宿舍外面那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見連長出來,探問:「他們搞什麼名堂?」

  「選班長哪。」

  「那……你得出面保一下小吳哇,那孩子不錯!整天不哼不哈的,苦活兒累活兒帶頭幹,他們還要選一個什麼樣的班長啊?」

  連長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些個半大孩子,把城裡那點兒派性也帶來了!」

  老戰士跟著連長走:「那你就更得……」

  連長沒好氣地說:「我更得怎麼?小小年紀,心眼兒還沒張開呢,就忙著談情說愛!還把毛主席像章……我有心包庇他都不知怎麼包庇!哼!」

  宿舍裡,徐克說:「我選王小嵩!」王小嵩意外地一愣。

  韓德寶說:「我也選王小嵩!」推了吳振慶一把:「你呢?」「我……贊成!」

  王小嵩說:「我不行我不行!我當戰士當慣了,當不了班長。」

  徐克說:「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你拒絕當為人民服務的勤務員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

  韓德寶說:「這不是你認為自己行不行的事兒!」

  郝梅說:「那……我也選王小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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