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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吳振慶慢慢地說:「咱們走吧……」可是他並沒有動。

  徐克說:「走……」也沒動。

  韓德寶奇怪地說:「走啊!怎麼光說不動啊!」

  而他同樣不動……上游傳來了姑娘們的悅耳的嬉笑聲,一陣一陣的。

  她們仿佛是故意笑給他們聽似的。她們中有誰唱了起來:「九九那個豔陽天那哎嗨喲……」

  眾姑娘合唱下句:「十八歲的哥哥坐在小河邊……」

  徐克說:「班長,她們太放肆了吧?還唱起黃色歌曲來了,這不明明是向我們進行挑逗嗎?」

  韓德寶說:「就是!你也不管管!」

  吳振慶說:「走!都跟我走!心裡邊希望那樣,才會覺得是那樣!」

  他帶頭站了起來,徐克賴著不動,嘟噥說:「你們要走你們走。反正我不走!我在這兒還沒待夠哪,陽光曬著多舒服!」

  他發現了什麼——一件花襯衣順流漂下……韓德寶也同時發現了:「看!……」

  二人不管不顧地,爭先恐後地撲入河中撈那件花襯衣,一邊互相嚷嚷:「我發現的!」

  「是我先發現的!」

  「我去送!」

  「我!」

  花襯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閃倒在水中。

  貓在上游草叢後偷望的姑娘們,開心地大笑。岸上的吳振慶和王小嵩發現了這一情形。

  吳振慶「哼」了一聲,一轉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著他的背影。

  6

  男知青宿舍裡月光灑入進來。輕微的鼾聲四起。吳振慶夜不能眠,靜靜地躺著,瞪著房頂出神。

  突然外面響起當當的敲鐵軌的聲音……

  喊聲:「緊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體緊急集合!」

  黑夜中,人們從各個宿舍奔出。

  森林中吳振慶揮舞著樹枝在奮力撲火。有人在他身旁暈倒。

  有一臂戴「副總指揮」的人對他大聲命令:「你!照顧她!」

  吳振慶奔過去將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張萌!

  她的衣服被燒破了好多處,短髮散亂,臉上盡是灰黑;吳振慶用手掌心擦她的臉。

  同時,在另一處,王小嵩邊撲火邊跑向韓德寶問:「看見吳振慶了嗎?」

  「剛才我們在一起,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小子沒了。」

  徐克也在附近撲火,他湊過來說:「剛才我看見吳振慶那小子,抱著個人往後邊走了。」

  王小嵩說:「你胡扯!這時候他不會逃離的。」

  徐克說:「我是說,他也許救了個人!」

  森林大火只要燒起來就是可怕的;結果生產建設兵團、農村社隊、邊防駐軍、數千人聯合出動剿撲,人們與大火較量了兩天兩夜,才最終將火撲滅,有數名知青死于火中,幾十人受傷……

  天漸漸黑了。吳振慶背著昏迷不醒的張萌在劫後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著——顯然的,他們已被救火大軍拋在後面了。張萌摟抱著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她從昏迷狀態中蘇醒了。

  張萌輕聲說:「放我下來。」

  吳振慶將她放下了。

  張萌問:「怎麼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撲火的人們呢?」吳振慶側身而立,眼望別處。

  張萌又問:「你是誰?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吳振慶緩緩向她轉過臉。

  「你?!」——張萌不禁後退了一步。表現出一種心理的戒備,一種下意識的防範。

  吳振慶說:「火燒到山那邊去了,你在撲火的時候昏倒了。」

  張萌說:「我的鞋呢?」她瞪著他,冷冰冰地問,沒消除戒備心理,沒鬆懈一絲防範。

  吳振慶似乎這時才發現她赤著雙腳,訥訥地說:「我不知道……也許……也許我背你時,從你腳上掉了。」

  張萌根本不相信:「把鞋還給我!」

  吳振慶說:「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惱火地,「我要你的鞋幹什麼!」

  他彎下腰,從自己腳上脫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腳旁。

  她對他的舉動和他那雙鞋無動於衷。她朝山那邊望了一眼,火光已經暗淡,天色正黑下來,四野一片寂靜。她又低頭瞧著自己的赤腳,猶豫了一下,毅然轉身朝山那面走去。

  吳振慶拎著鞋跑到她前邊,攔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撲火的人們了。」

  她一隻手伸到衣襟下,瞪著他……

  吳振慶說:「聽話,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時候經常赤腳,比你……」張萌喊:「別靠近我!」她那只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來,手中攥著一柄匕首,自衛地反握於胸前,利鋒對向吳振慶——那匕首不算太長,但看去不但可自衛,還能傷人。

  吳振慶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語調儘量平和地說:「把它給我。它帶在我身上,會比帶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卻分明將匕首握得更緊了。

  吳振慶說:「不管你如何對待我,我們兩個,都只有在一起過夜了。」

  張萌再次四面環顧,這時夜幕已開始籠罩下來。她似乎意識到——在此過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選擇。

  她仍握著匕首,眼盯著吳振慶,一步步向後退,退到一棵大樹下,身子緊靠樹幹站定,抬頭朝樹上望一眼,見樹火已完全死滅,才慢慢坐在樹下。她目光仍盯著吳振慶,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吳振慶忽然對著燒焦的樹根大罵:「你他媽的!」他無處宣洩地踢一腳,忘了自己沒穿鞋。踢在樹的斷根上,疼得他抱著那只腳,齜牙咧嘴單腳蹦跳不止。

  「你滾!滾得遠遠的!要不是撲火副總指揮命令我照顧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於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張萌相向的大樹前,也疲憊而癱軟地背靠大樹坐了下去。

  餘煙、晚霧和夜幕使他們彼此都望不見對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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