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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張萌說:「也許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帶些什麼,有備無患。」

  一男知青說:「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說,自從你來到這裡以後,正經幹過幾天活?」

  張萌說:「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熱,只能發一分光。再說我不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

  一女知青說:「你別忘了你是走資派的女兒!把接受再教育說成是勞動改造,對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聽了這話不入耳,他站起來說:「哎,話可不能這麼說啊!誰都不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如果你們知青是,那麼我們這些老戰士豈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張萌跟前:「張萌,你這樣多不好。大家對你會是什麼看法呢?」

  張萌說:「我不靠別人對我的看法活著……」轉臉又對那女知青說:「告訴你,以前我是『走資派』的女兒,現在我又是革命幹部的女兒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結合』了,而且是市革委會常委了!」

  「豈有此理!」徐克氣憤至極地撲上去,奪下張萌的皮箱,並將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許這樣!」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下了拖拉機,將張萌扶起。

  張萌冷冷地掃視大家之後,默默打開皮箱,只將錢包拿出揣入兜裡,也不蓋上箱蓋,異常鎮定地說:「好,我什麼也不帶走。東西都留給你們了。你們可以全分了!」

  吳振慶的表現十分複雜,他忽然命令似的說:「張萌,你過來。」說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張萌猶豫地看看他,跟了過去。

  吳振慶說:「張萌,以前我對你……一直很不好。其實,我心裡總想對你好一些……」

  張萌默默地冷冷地聽著……

  他又說:「你別走。今後,我要關心你,照顧你,愛護你,像王小嵩對郝梅那樣。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長,我要像關心和愛護每一個知青那樣……」

  「將來呢?……」

  「將來……將來早著呢,想將來幹什麼?」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上中學就開始想將來了。」

  「將來嘛,這兒會出現一個新連隊,我們都是老兵團戰士了……也不錯,是不是?」

  張萌冷笑:「那時,你就該提出要我嫁給你了!在這鬼地方成家,生兒育女?」

  吳振慶說:「我……我沒那麼想。」

  「你現在是沒那麼想,將來你那麼想的時候,我怎麼辦?」

  吳振慶惱羞成怒:「我……我揍你!」他舉起了拳。

  張萌又冷笑了:「原形畢露了吧!」

  老戰士匆忙擋在他和張萌之間:「誰敢耍野蠻,我修理誰!」

  王小嵩和郝梅將吳振慶拖走。

  張萌對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說:「你可以不帶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離開這鬼地方!」

  老戰士說:「我並沒說不帶你去嘛!是他們圍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請上拖拉機吧!」

  他護著張萌上了拖拉機。男女知青圍阻在拖拉機前。

  老戰士探出頭:「大家給我個面子,還是散開吧!連長不是正在團裡開會嗎?我向你們保證,一到團裡就向連長彙報這件事還不行嗎?」男女知青終於默默散開了。徐克退到一旁後,指著張萌說:「張萌你聽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詛咒你父親,他遲早還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駕駛室裡的張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麼也沒聽。

  拖拉機開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們的視野內,越去越遠,漸漸的連馬達聲也聽不見了。一男知青宣洩地:「把她的東西都燒了!」

  幾個女知青隨即附和:「對!燒了!燒了!」

  張萌的被子、褥子、一切東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腳將她的臉盆踩塌。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郝梅、韓德寶卻沒有參與宣洩,他們比別人的心情更為複雜地望著,然而也沒有制止。張萌的東西終於被堆在一起燒著了。人對社會的最大憤懣,歸根到底,幾乎全部萌發於人頭腦中的公平意識。當這一點遭到蔑視的時候,他們便認為他們有理由做一切事情。當年的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隻手從火堆旁揀起一張燒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張萌的頭部——她嫵媚地微笑著……揀起它,不,應該說揀起「她」的是吳振慶。

  他們情感年輪的全部遺憾在於——當他們還不善於表達愛情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愛情已在他們內心裡產生了。現實的釘子冷漠地揳入他們脆薄的蚌殼,而他們懵懂且迷惘,同時自覺羞恥,不知怎麼才能把它變成珍珠。他們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邊,吳振慶看著張萌曾經洗澡的地方。吳振慶呆坐著,望著水面發呆……

  河中又出現了張萌洗澡的情形……張萌只將頭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著她嫣然而笑,說:「來呀!脫了衣服下來遊呀!水一點都不涼。咱倆比比,看誰遊得遠。」

  張萌潛入了水底。

  張萌在他不期然處倏地浮出水面,望著他笑笑,又潛入了水底。

  這裡那裡,張萌不時出現,仿佛一個美麗的水妖,在故意誘惑他。

  張萌最後一次潛入水中,不再出現。

  吳振慶陷入幻境地四處尋找:「張萌!張萌!……」他眼面前的現實的水中猛地冒出三個人——王小嵩、徐克和韓德寶。

  「你給我下來吧!」

  徐克猝然將他拖入河中。三個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齊往他身上潑水。

  吳振慶的濕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兒坐在河邊打水漂。

  吳振慶說:「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麼歉?」

  「那天晚上,我不該對你發火兒。」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說:「班長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韓德寶說:「別只表你一個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補充一句,韓德寶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著吳振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什麼任務?我怎麼不知道?」

  徐克說:「你不知道的事兒多了。不該打聽的,就別打聽!」

  王小嵩不悅:「你們做事,開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韓德寶說:「你別多心!你和振慶什麼關係?那是我倆能比的嗎?」吳振慶說:「得啦,別說了!讓你們倆越說越神秘了!」

  徐克說:「說別的,說別的。哎,坦白坦白,你一個人躲在這兒發的什麼呆啊?」吳振慶說:「沒有獨自發呆的時候,那不成傻子了麼!」

  韓德寶說:「謔,你蠻深刻的哪!」吳振慶回頭問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沒吵過架吧?」王小嵩奇怪:「我們吵架幹嗎?」

  吳振慶說:「沒吵架就好……我是怕你們吵架,你聽著,從今以後,你要好好關心她愛護她。」

  王、徐、韓三人一齊困惑地瞧著他,不知他何以說這番話。吳振慶自言自語:「我想那樣,都沒個人,可以對人家那樣。」

  徐克說:「喲,多愁善感勁兒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關心我愛護我呀!」

  「你?」吳振慶沒把話說下去。

  一隊女知青,或者腰間卡著盆,或者頭上頂著盆,從河對岸走過——她們的下半身皆沒在草中。四人一齊望著她們……

  她們明明發現了他們,可是故意忽視他們的存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一段下坡路將她們婀娜的身影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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