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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某些人也曾擺出靈魂比我美好比我衛生的模樣,也曾很靈魂優越地作出憐憫我的表示,但我的靈魂雖然肮髒目光卻並不愚鈍。我發現了他們的靈魂並不美好並不衛生的真相之後,也就咬緊我的牙關屏住我的呼吸強忍住噁心壓下嘔吐的強烈衝動了……

  我猜中了他們是企圖兜住我從靈魂裡嘔吐出的穢物去四處展示以圖一時的快感甚或去賣錢……

  這個時代派生出了許多新的行業,有專門收購人從靈魂裡嘔吐出的東西的地方和一些人。在那些人的那些地方,人的靈魂裡嘔吐出的鮮血、本欲、隱秘的情愫和對自己罪過的懺悔,是與穢物攪和在一起,一古腦兒「加工」了再賣高價的……

  自從我的靈魂變得肮髒齷齪以後,我的目光反而變得更加犀利了似的。

  於是我明白了這世上的一個道理——靈魂真正美好並且衛生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其目光反而該是單純的。其眸子裡必定時常閃過驚詫……

  而目光犀利的人,仿佛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透起碼看得半透的人,你則就不必對他的靈魂抱什麼好感了。當然他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有的只是在這個生活空氣污濁的社會和時代冷靜地活著的經驗和狡猾……

  目光單純的男人和女人是越來越少了……

  我不但經常為我靈魂的噁心倍感難受,還為我目光之越來越犀利倍感羞恥……

  我對她傾訴到後來失聲慟哭,咽泣難遇。靈魂裡噴吐未盡的肮髒隨著眼淚汩汩淌出……

  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豪華之家當成教堂了。我想我那時是將那一個我由情欲迷戀之進而想以心勝去愛之的好看的女人當成一位神甫了……

  男人連哭都希望面對著一個好看的女人……

  男人面對一個不好看的女人大概想哭都哭不出來,哭出來了也必定哭不痛快——除非她是他的母親……

  而她若好看,不是他的母親也似是他的母親了。尤其在他宣洩而哭之時——哪怕她的年齡實際上可以作他的女兒……

  不好看的女人是造物犯下的最不可原諒也最無法挽回的錯誤。

  細細一想,這世界的某些法則真是冷酷得令人恐怖……

  起初她只是瞪大雙眼望著我,像一個聽大人講鬼故事的小女孩兒,臉上呈現出幾分肅悸的神色默默傾聽……

  起初我還儘量以笑談摻半的方式來講訴,講到自己可笑之處先自便笑。並說幾句調侃和自以為睿智的詼諧幽默的話。講到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可笑之處我也不笑,為的是引她發笑……

  然而我笑時,她不笑。我不笑,她更不笑。

  但是講著講著,我自己先就笑不起來了。我倏忽間明白,無論是我自己還是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無論我們各自不相干的獨立行為還是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對應行為,其實都沒有任何可笑性。我自以為睿智的詼諧幽默的那些話,其實並不能使講著的我和聽著的她覺得輕鬆……

  我正是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才絕望地哭了起來……

  「哦,你們這些男人……」

  「哦,你們這兩個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時發出這樣的詫歎……

  我以為,一個男人抑制不住地從靈魂裡「噴吐」出的種種肮髒,定會引起她這樣一個溫良的女人的極大厭惡,甚至定會使她駭然,把她嚇住的……

  但她既不厭惡,也不駭然,分明的更沒被嚇住。連她臉上起初那幾分肅悸神色都漸逝了。一種對我,似乎也是對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憫凝聚在她臉上了。她的詫歎之語,既包含著對我的可憐,也包含著對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憐……

  「他真是那麼說的?……」

  「真是。一道咒符……這是他的原話……」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難怪他冷淡我嫌棄我了……你不應該那麼報復他……」

  「可我已經那麼報復他了……」

  「你們這兩個男人啊,你為什麼要把你們的關係搞成那樣啊!……你買的銀狐大衣在哪兒?……」

  「在賓館裡,我出來時太急,忘了帶來……」

  「哪一天你帶來吧……」

  「我……我今後還能……再來嗎?……」

  「能。當然能。你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她說著伸直雙腿平躺了下去,並從我懷中抽去了枕頭……

  「不要想像自己是一個邪惡的人……」

  她柔聲說,同時握住了我的一隻手……

  於是我跪在床前,將頭側枕在她胸上,用乞求撫愛的目光望著她……

  「其實你不可能成為一個邪惡的男人。他也個可能成為。邪惡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具有天生因素的。後天的因素只能使男人和女人墮落,但不會使人變得邪惡。你們先天都曾是兩個好孩子。兩個窮孩子中的好孩子,對不?」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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