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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你講的,倒使我有些理解他了。你總怕自己墮落了,是嗎?」

  「是……」

  「看來,他和你一樣,也是深怕這一點的。好比一個人怕陷入到泥沼裡去。所以呢,他本能地從生活中抓取兩樣東西往腳下墊。一手抓的是金錢,一手抓的是女人。這是他僅僅能抓取到的兩樣東西。也是社會和這個時代僅剩給他的兩樣東西。只有金錢他認為只能墊住他的一隻腳。而沒有金錢他便會失去他需要的那些女人們。沒有金錢連他那張英俊的臉都不值得別人多看一眼。雖然俊沒有金錢也沒有技長,而且還不肯將自己降低成為簡單的勞動力的男人,在以後的中國也許只能作男妓了。我以前也常感到,他對將來是慌恐極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慌恐。可憐的男人。可憐的大男孩兒啊……」

  她流淚了。這是她在我面前談到他時,第一次流下悲憫的眼淚……

  我問:「你為他流淚?」

  一陣醋意漫上我心頭。

  她說:「是的。」

  並問:「你不解了?」

  我說:「不,我懂你的心情……」

  「那泥沼是有吸力的。我不是男人,我想,對於男人,那也許是一種非常巨大的吸力……所以他只有拼命地抓取金錢,輪番地與一個又一個女人廝混。然而那泥沼其實是沒底的。金錢和女人,不能使他的雙腳感到被墊實了。他越覺得自己還在往那泥沼下沉,越需要更多的金錢和更多的女人安慰他……你也有過這種恐慌嗎?……」

  「有……越來越有……」

  「我安慰了你嗎?……」

  她撫摩著我的頭……

  我說:「是的……」

  我說:「可我也想……用心愛你……回報你……」

  我的眼淚又不禁湧出,流在她白皙的胸項之間……

  她笑了。笑得很淡。淡而苦澀。

  「不必強求自己。真的。不必非說用心。也不必非學用什麼思想。像一個不粗野的農民愛他愛的女人就夠好的了。牛郎也是農民。他是多可愛的一個農民呢?一切男人和牛郎比起來,不是都顯得俗不可耐了嗎?……」

  「是的,我俗不可耐……」

  「別這麼鄙視自己。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全人類都正在往那個巨大的泥沼裡沉陷下去。我們人類的墮落真是大趨勢啊。再說什麼又叫作墮落也說不清,不是?……」

  「是的,說不清……」

  「也許,按今天的看法,我們人類徹底的墮落了,倒可能意味著明天徹底的本性複歸了?……」

  「可能……」

  「所以呢,不要用罪過感壓迫自己,不要自鄙地把自己想像得靈魂多麼醜陋多麼肮髒而折磨自己,不要用懺悔意識懲罰自己。學會寬恕別人,也學會寬恕自己。在一切罪過、一切醜陋、一切真正的肮髒之事中,一個男人愛戀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愛戀一個男人,只要不產生憎恨,引發仇殺,是最值得寬恕的。再說,你和我,又去請誰來寬恕呢?沒有人會理睬我們的懺悔……」

  「是的,除了他,沒有人……」

  「冬天到了,我會穿你給我買的那件銀狐大衣的……」

  「可,那是用他的錢……」

  「可他卻沒用他的錢給我買……這還是有點兒不同的。」

  「有點兒」三個字刺疼了我的自尊心。我想她是從我臉上看出來了。因為她隨即親昵地笑了。她那只始終撫摩在我頭上的手,溫存地滑下來,輕柔地撫摩在我臉上了,並說:「我用詞不當。不是有點兒不同。是很不相同。是大不相同……是根本不相同,行了吧?……」

  我說:「我下半年一定要再寫出一本書。我要把剩下的錢還給他……還要補上欠他的錢……」

  她說:「作家嘛,應該不斷有新書問世。你寫一部長篇,比如三十萬字,一般能得到多少稿酬呢?」

  「扣除了稅,一萬多元。」

  「那你再寫一本書是還不完他的錢的。」

  「那我就再寫兩年。」

  「真是個有志氣的大男孩兒。」——她又笑了:「兩萬元對他不算什麼。他每年的利息就十幾萬。何況他賺錢的本事和手段比你高明。有時他為了賺一筆大錢,對某個需要收買的人行賄也不止用兩萬。我的意思是,書,是應該寫的。錢,卻未必一定歸還。他在外面的世界賺錢,我在家裡替他孝敬老母親。就算我也是他雇的一個保姆,那他還欠我很多工錢呢!等於你替我討回了一部分工錢吧……」

  「……」

  「我相信他給你兩萬元錢,本意還是真誠的。儘管和他策劃的那一場惡作劇連在了一起。傷害了你。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認了他的真誠。畢竟,你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不願存心傷害的人。他對你老母親也像你對他老母親一樣有感情……」

  「我……我是不是不應該……報復他?……」

  「不應該……」

  「可我……當時也認為,是在替你報復他……」

  「所以我也並不想太譴責你,就在這間屋子裡,就在這一張床上,有天我撞見了他和小芹這孩子亂作一團,而當時老人家在自己的房間裡安睡著……我能發作嗎?我能鬧起來嗎?我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悄悄地就走了……他受一次懲罰就受一次懲罰吧。再說小芹那孩子,本質上也是一個好孩子。對老人家不錯。從沒因為自己和他有了那種事,就有恃無恐地向他要這要那。許多東西是他主動給她買的。也有我主動給她買的。她家裡很窮。家人期待于她的,是她每次回去能帶回更多些的東西。更多些的錢。我想,也許並不太在乎,她回去時究竟還是不是一個女兒身。女兒身並不見得使她的家人多麼替她慶倖。女兒身也並不能確保她嫁給一個好丈夫,從此在窮鄉僻壤過上幸福生活。窮人的原始股是他們的討男人喜愛的女兒們——這句話是蕭伯納說的。賣淫是窮人的女兒們的『傳統工業』。過去限制她們這種自由。現在還給了她們這種自由。不但是還給了她們自由,甚至還意味著調動了她們的自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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