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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一個成功的男人應該擁有的東西,就好比這一份兒冰淇淋。上好的冰淇淋,是由奶、蛋、蜂蜜調成的。但是倘若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並沒有這樣的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草莓,或一瓣桔子,一片兒橄欖什麼的加以點綴,那冰淇淋本身又有什麼可誘人的呢?解渴它莫如涼開水。充饑它莫如一塊糕點,一個麵包,甚至一個饅頭一個窩頭。就外觀而言,冰淇淋是很尋常的。它太難以固定成某種有趣兒的形狀,是不?它也太難以染成鮮豔的色彩,是不?而點綴了一顆可愛的小櫻桃,或一顆水靈靈的草莓,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在國外,還要插一支鮮花呢!比如一朵玫瑰或一朵鬱金香什麼的。難道冰淇淋是應該佐著鮮花吃的嗎?當然不是的。難道少了一顆櫻桃或一顆草莓,一份兒上好的冰淇淋的成份和口感就真的有損了嗎?當然也不是的。一朵鮮花也罷,一顆櫻桃一顆草莓一片兒橄欖什麼的也罷,只不過使吃份兒冰淇淋這件較普通的事,變得接近一種較高級的受用了。你不信,你再要一份兒,端到外面去,賞給一個討飯的,或一個正在賣苦力的人,他們才不在乎有沒有一朵鮮花有沒有一顆櫻桃有沒有一顆草莓呐,他們三口兩口就會吃得精光。有一朵鮮花並不就對他們多有了一種意義。還莫如多一勺冰淇淋。有一顆櫻桃有一顆草莓,可能會被他們囫圇地就吞下去了,也可能會被他立刻吐出來,以為是什麼會噎住他的東西。本來是較高級的受用,也就不過變成了極尋常的一次饑渴的補充而已。但是在這裡,如果用一架攝影機挨著桌子拍攝下來,你將不難發現,這裡的人們,尤其男人們,受用冰淇淋的情形是那麼的有意味兒。他們中有的人,往往用小勺子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在冰淇淋中擺弄過來擺弄過去的。往往還用冰淇淋將它埋住,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冰淇淋,這可愛的小東西就漸漸地又顯露出來了。他就再用冰淇淋將它埋住。直至將冰淇淋吃光了,這可愛的小東西仍在盤子裡。那時他才用牙籤插起它,往往還會轉動著牙籤,欣賞它一會兒。這可愛的小東西裹了一層乳白色的,或奶黃色的,或咖啡色的冰淇淋的甜絲絲的漿,透著幾分它本身的紅豔,難道不是怪值得欣賞的嗎?直至他將它送入自己口中,輕輕一咬,舌尖上的每一個敏感的小肉刺兒,都咂覺到了它的汁水的酸甜,才等於受用一份兒冰淇淋的全過程,完整地結束了。而另外某些男人,卻可能一開始,第一勺就將這顆櫻桃,這可愛的小東西剜起。他們像我一樣,或者我像他們一樣。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妙處,或者用如今的公文語言說,首先就著眼於受用的最佳『環節』,然後通盤從從容容地解決……」

  他張開他的嘴,將小勺伸入到口中,慢慢合攏,上下嘴唇抿住,再將小勺緩緩抽出,並豎舉著讓我看……

  我第一次發現了他那張詹姆斯·史都華式的英俊面孔的缺點。他的嘴張開時竟能張得那麼大!以至於當那亮晶晶的鋼精小勺送入他嘴裡,使人感到它顯得未免大小巧了。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咽門,也就是俗話所說人的小舌頭。那尖尖的軟軟的小東西,受到他口腔肌肉的拉扯,向後緊貼在他咽喉的上方。而小勺上那顆小小的櫻桃,既沒有擋住它使我看不見,更沒有擋住他的咽喉。與他的食道的咽口而言,那顆小小的櫻桃也是大小了!他仿佛一次可以吞下去幾十顆似的!

  那情形使我聯想到了從《動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條頭只有雞蛋那麼大的蛇,如何完整地活吞下一隻肥壯的雞的真實鏡頭……

  我覺得那一時刻他變得很醜陋。

  「記住,我希望你能記住我對你說的每一番話。對別人我不屑於說。對你例外,對你我有義務。也可以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

  鋼金勺在他手中一倒——我以為會掉在桌上,然而並沒有。當它倒至像他的一根金屬的假指一樣指向我的程度,他用手指捏住了它的柄端……

  我對他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厭惡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然而我虛偽地笑著,竭力地容忍著……

  「女人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對金錢具有更深刻的認識。能使,而且應該使男人賺取金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會令自己感動的過程。你扼腕歎息,或躊躇志滿地想著自己在金錢方面的一次得失,就好比一位詩人在吟誦自己最得意非常的詩句,或因『語不驚人死不休』之難以達到而悲哀。這時,只有女人能分享你的得意。只有女人能安慰你的悲哀。只有女人才能使一個男人賺錢的過程變成作詩一樣的過程。豪華一餐不能這樣。旅遊不能這樣。桑那浴不能這樣。在卡拉OK高歌一曲或宣洩地吼叫一通也不能這樣。而女人能這樣。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是在告訴你——男人是為女人而賺大錢的。恰恰相反,越是一個有本領賺大錢的男人,越不是為了女人。也根本不是為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就中國的消費水準,普遍的妻子和女兒們,其實並不天天督促一個百萬富翁繼續為賺錢而苦心經營。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呢?因為不少男人的潛意識裡都有幻想成為上帝的野心。目前的中國,為他們鋪平了實現這一種原始野心的沙場。男人、金錢、女人,這三者的關係,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男人像鬥牛士,金錢像一頭牛,而女人,是鬥牛士必不可少的斗篷。漂亮的斗篷,使鬥牛的場面顯得歡娛而華麗,血腥刺激而又瀟灑倜儻。鬥牛士的斗篷,也許便是他們的妻子替他們織繡的。但一個和金錢這頭牛鬥來鬥去的男人,無論他曾經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他們需要的女人,卻幾乎都不可能再是他們的妻子。不管他們的妻子曾經是一個多麼令他們滿意的女人。他所需要的實際上是根本不關心他的勝負的女人。他若勝了,她分享他的果實。他若敗下陣來,她無牽無掛地對他說一聲『拜拜』。是的,也許他實際上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樣,他同時也就不必對她有任何牽掛啦?……」

  「正是這個意思,一名敗下陣來的鬥牛士,難道還必得對他的斗篷具有什麼責任感嗎?你一定從報上讀到過這樣的事——炒股或炒房地產的男人破產了,一文不名了,於是他自殺。於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仿佛被丈夫坑害了似的,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尤其是丈夫的可悲。死了還好像太對不起誰似的。但那個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僅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還犯得著自殺嗎?自殺者,說到底,不是因他的失敗而死,往往是因為沒法向他的妻子作一個交待而死的。妻子還使他們不能在金錢鬥牛場上置勝負於度外,一往無前。好比一名鬥牛士的妻子坐在看臺上,或者儘管沒有坐在看臺上,但鬥牛士總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從什麼地方遠遠地望著自己,總感到她的心正為自己祈禱或者正憂怨地詛咒著自己,他能精神抖擻地對付那頭和他一樣一往無前紅了眼睛的公牛嗎?……」

  他又吸煙。

  我也吸煙。

  他看了看手錶。

  我也看了看手錶。

  他說:「真快,怎麼不知不覺四點多了。」

  我說:「是啊,都四點十五了。」

  他向餐廳門口望去。

  我也向餐廳門口望去。

  小嫘還沒回來……

  他嘟噥:「這孩子……」

  從他的話我聽出,他對小嫘還是很有溫愛之情的。

  他瞧著我問:「你下午沒什麼事兒吧?」

  我說:「沒什麼事兒。」

  他說:「沒事兒你就再陪我等會兒。」

  又問:「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點兒什麼嗎?」

  我反問:「什麼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關係。」

  「你剛才關於鬥牛士、金錢這頭牛、以及鬥牛士的斗篷的話,已經等於向我宣佈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幹什麼來了?」

  「鬥牛唄。」

  「你真的,僅僅是由於懷舊才到這兒來?」

  「那你認為我還能由於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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