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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嫉妒派生出憎惡是那麼的合乎邏輯,而憎惡派生出巴結的念頭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嗎?憎惡的心理和巴結的念頭怎麼能在我的潛意識裡同時並存?像一個馬幫客憎惡一個大盜而又同時希望巴結上他似的……

  「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竟有那麼多的人患上了懷舊的疾病。並且好像沒藥可治了!還在傳染著更多的人。不過這很好。這倒使我,和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對我自己,對我們這種人的前途無比樂觀。在那麼多的人回顧並且懷舊的時候,我們這種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樣,一躍一丈多地往前奔躥。我們從前面的路途上撿起東西往腹袋裡裝。我們專撿對人最有用的東西。是男的專撿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是女的專撿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對於我們認為沒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屑一顧。哪怕那東西硌了我們的蹄爪,我們也只不過將它踢到一邊去。或者雙蹄並用,將它用力蹬到我們的後邊去。讓那些一味兒總在回顧總在懷舊的人們,彎腰低頭如獲至寶地去撿被我們蹬到我們後邊去的東西吧!讓他們去收藏讓他們去保留讓他們去珍惜去把玩兒吧!我們卻要不停地向前躥、躥,不停地撿、撿。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女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中的女人也可以去撿看來似乎對男人最有用的東西。我們還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性別,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無前地躥躍。更必要的時候,我們互相爭奪也不在乎。在爭奪中彼此負傷習以為常。21世紀註定了將是隸屬於我們這類人的!不是都承認在文明和物質兩方面,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至少相差半個世紀嗎?那麼在我們和普遍的中國人之間,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方面,不久也將至少拉開半個世紀的間距!等到那些患了懷舊疾病的人猛省過來,他們已經根本無法追趕上我們了。在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兩個方面,他們將只能對我們望洋興嘆隔岸觀景了。那時他們才會覺得,他們走回頭路頻頻撿起的,盡是些零星破碎的東西,或者乾脆說盡是些破爛兒。其中最好的,也不過可能是些在陽光下閃耀異彩,被誤當成珠寶撿起來的彩色碎玻璃罷了,而他們猛省過來也晚了。看向國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終生操勞忙碌的平民和窮光蛋,幾十年前的他們自己,或上個世紀裡的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肯定正是因為按照不同的方向躥躍或走去,肯定正是因為各自撿起的東西價值懸殊太大,才導致今天的他們,以及將來的他們的後代,在現實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佔有物質的不平等。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難再變為平等。有句話說得極對——所謂人生,在緊要處只不過幾步。誰說的?艾青?……」

  我答:「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孫犁吧?……」

  他說:「算了,千萬別往文學方面扯,我對那方面的話題最反感。不管誰說的,還是本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只要你說的對,我們就照你的辦』……」

  在他說時,我將杯中酒隔會兒一口隔會兒一口飲光了。被他凝視著,像小學生一樣傾聽著,我覺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識到沒有,他的一番番長篇大論,對我也仿佛具有侵略性和蹂躪性。但我卻始終默默地顯出極有耐心又獲益匪淺的樣子傾聽著。唯一的小動作,也就是隔會兒飲一口啤酒而已。我舉杯無聲地緩飲時,他則不說下去。目光從我臉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兒。我咽喉一動,他才確信我飲到口中的酒是咽下去了,才又開始接著說……

  我招來侍者,為我們兩人各要了一份兒冰淇淋。

  耳邊的輕音樂不知何時不響了。環視四周,一對對情侶皆將座位移在一起,互相依偎著上身,懶洋洋地享受著下午三點多鐘最和煦的陽光。陽光透過尺幅巨大的琺瑯玻璃照入進來,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連性質也改變了似的。仿佛被改變為一片片透明的,膠狀的,又能懸凝在空中的什麼東西。它投射在一對對情侶們身上,他們耳鬢廝磨地,心曠神怡地,半睜眼半閉眼地享受著它。仿佛這一種享受,也是花了大價錢的。屬￿他們在這裡所消費的酒類、飲料類、果點和菜肴的一部分似的。仿佛還因為各自能花得起大價錢心安理得而又榮耀非常似的。幾位侍者小姐翔立各處,目光從這一對情侶身上默默掃視向那一對情侶身上。一對對他們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掃視之下,探入在對方的裙下,內衣裡,互相撫摩著。好像他們半睜眼半閉眼,就是完全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享受著這樣的室內陽光並獲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昵的特權似的,侍者小姐們也仿佛早已司空見慣了,那會兒一片安靜,陽光溫愛,氛圍也溫愛。使我覺得不太像是吃飯的地方,像是專門提供給男女們作愛前進行預備階段的片刻遊藝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塊草坪,是為了脫得只剩下泳裝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動開筋骨一樣

  那些非情侶而又同桌的男女,卻仍在唧唧咕咕,但聲音都很低。因為他們是分散的,而且大抵都躲在沒有陽光照曬的角落,所以放眼望去,都不太引人注意。他們的唧唧咕咕竊竊私議,也就並不對情侶們構成什麼干擾。更沒有破壞安靜。他們有人在用計算機詭詭秘秘地計算著。或喜形於色,神采飛揚,或面布陰雲,鬱鬱寡歡的。偶爾,這一隅那一隅,響起幾聲BP機或手提話機的忙音……

  對金錢流通的操作和對異性肌膚的溫愛,那一時刻水乳交融,氳氤成一片綿綿脈脈的景象。我此前還真沒想到過,對金錢流通的操作,也有如此體現情調的一方面……

  侍者小姐將冰淇淋輕悄悄地擺在我和子卿面前後,手背掩口打了一個無聲的哈欠,我抬頭瞧了她一眼,見她那雙眼睛也半睜半閉的,仿佛在竭力克制著倦怠,否則就要身不由己地傾倒在哪一個男人懷裡酣然睡去似的……

  我向子卿請示:「能允許我也說幾句什麼話嗎?」

  他正在攪動冰淇淋,聽了我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道:「你說你說!一見了你,我就總有說不完的。對別人,沒這麼多可說的。你小子怎麼竟會使我這樣啊?……」

  倒好像他的滔滔不絕,完全是由於受了我的心理暗示或傾聽願望的誘惑似的……

  我也笑了笑。

  我說:「子卿,你能告訴我,對於一個男人,比如你自己吧,最需要的是些什麼呢?……」

  「一切漂亮的東西!」

  他不加思考,開口就答。

  「一切?……」

  「當然,不過漂亮的東西也有主次之分……」

  「那你就告訴我主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一座漂亮的花園別墅。一輛漂亮的高級轎車,一些可以被稱得上是漂亮的女人……」

  「一些?一些又是多少?」

  「因人而異,我想我對她們的需要是多多益善。我想,即使我活到七十多歲的時候,我相信我是能活那種年紀的,我也還是會格外需要她們。漂亮的女人,她們是些很特殊很特別的東西。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呢?打個比方吧,比如這個,這個小東西,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啊!……」

  他用亮晶晶的小勺,剜起了乳白色的冰淇淋上面的那一顆櫻桃。冰淇淋上面只有一顆櫻桃。我那份兒和他那份兒一樣,也只有一顆。它非常新鮮,非常飽滿。非常紅豔,紅得像血。像一顆上等的紅寶石。三分之一淹沒在冰淇淋溶化的乳白色的稠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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