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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我知道黃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還是養蠶的首創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黃帝那麼叫。除了黃帝,從遠古到如今,一切男女們肯定是沒那麼叫過的吧?

  我佯裝出謙虛的樣子,也笑了笑,以一種有點兒慚愧的口吻說:「你已經使我增長了一條知識,我還查字典幹嗎呀?」

  其實在我的口吻中,也不無嘲笑的意味兒。我自己都聽出來了,想必他也是能聽出來的。

  他眯起眼睛注視了我片刻,忽然伸長手臂,隔著圓桌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隨後將煙盒推向我。

  「你這傢伙,怎麼像打定了主意,一見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過他的煙盒,彈出了一支煙……

  他將打火機按著,注視著我,緩緩伸向我。卻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間,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對別人的主動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樣一種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並沒將自己的頭俯向他去湊火。我也注視著他,緩緩伸出只手,從他手中掠取過了打火機。

  我深吸了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抬杠』這個詞,也屬￿生活在大雜院或胡同裡的人們的主流語彙之一……」

  「別跟我鬥氣玩兒了!」

  「『鬥氣』這個詞還屬￿那些人們的主流語彙之一。巴爾紮克說過,一位真正的貴族,至少需要三代的傳統教養……」

  「你沒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風。現在告訴我,你到這地方幹什麼來了?」

  他掐滅手中的煙蒂,接著吸了一支煙,並作手勢招來侍者,要了兩杯紮啤。

  我飲了一口酒,一陣冰涼沁入胃腸,頓時傳遍全身,覺得胸中的一切積鬱,包括一股無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陣冰涼撲滅了。連同對子卿的態度,也隨之由曖昧變得親和了似的。

  我說:「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曾是黑河地區的知青啊!這兒離連隊不過一百多裡……」

  「想回當年的老連隊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懷舊?」

  「懷舊……你不懷舊?……」

  「不。」

  「一點兒都不?」

  「一點兒都不,我贊同這樣的口號——朝前看。我們將些什麼遺留給過去了?反正我自己偶爾回顧,只覺得自己從人生的路上走來,背後只不過遺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遺留,而是扔棄……」

  他眯起眼睛吸煙,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搖搖頭,接著說:「也不是扔棄,扔棄是一個帶有主動性的詞,認為……認為是顛掉也許更準確些……好比一個被一連串的厄運窮追不捨的乞丐。慌不擇路地踉踉蹌蹌地逃竄,沿途顛掉著東西,顧不得停一步撿起來,根本顧不得撿。哪怕在當年對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東西……哪怕在今天看來也是極好的東西。逃竄到後來,終於有了個機會氣喘吁吁地站定一會兒,渾身上下一看,卻發現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了,什麼都沒有了,都顛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熱汗在淌著。由於一次次厄運造成的驚悸和緊張而產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於希望造成的高燒而產生的熱汗。連自尊心和羞恥感都顛掉了。幾乎是赤身裸體的一個人,還談得上什麼自尊心和羞恥感?……所以我不回顧。也不懷舊。我不喜歡從過去撿回點兒被時代的風塵弄得髒兮兮的什麼情感或情結的碎片,像喜歡收藏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的所謂收藏家一樣標號收藏,像老人手裡轉動的健身球一樣把玩兒不休。健身球還有益於神經和血管的微循環,有益於健康。可懷舊不過是一種毛病,是大人們表現出的一種矯情。不僅無益於身心兩方面的健康,而且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疾病。是身心兩方面的疾病。我覺得自己身心兩方面都漸漸健康起來了還沒幾年,我才不願傳染上懷舊的疾病呢!……」

  他說時,他那雙不經意地瞥哪個姑娘或哪個女人一下,就會使她們的心房裡騷動一陣的情欲的眼睛,始終微微眯著。投注出極端自信而又思想極端偏激者那種堅定不移的目光……

  其實我並不打算回到老連隊去看看。

  我雖然天生成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懷舊情結卻早已鬆散,早已淡薄。我不過那麼說說而已。沒想到竟引發了他的一大番話。我感到他時時有一種強烈的述說甚至是評說的欲望。他又時時在竭力壓制自己這一種強烈的欲望。表面看來,他給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語,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語的。但這分明是種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許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內心裡那種述說和評說的強烈欲望,才得以從壓制狀態下被自我解放出來,如脫韁之馬,如決堤之水,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侃侃不休,呈現著近乎亢奮的衝動……

  他覺得這個時代已膚淺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進行對話了嗎?

  或者反過來講,他覺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這個膚淺的時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無法理解他了嗎?

  他當我是一個最典型的最樂於傾聽的人嗎?像某些對氣功深信不疑的人最樂於傾聽某位氣功大師的帶功報告一樣?

  不論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還是前兩次和他在一起,事實上我也總是處在傾聽的被動的地位,也總是在竭力壓制下自己想要述說亦或評說什麼的衝動,半是自覺半是違心地扮演好一個耐心可嘉的傾聽者的角色。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面對著他的時候,我總要儘量調整自己的情緒,半是自覺半是主動地去迎合他的情緒?為什麼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他媽的會變得現在這樣?變得現在這樣不自然?小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並非如此!小時候我滔滔不絕喋喋不休侃侃而談的時候並不少!搶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譏諷他甚至以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教訓他的時候更不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當年的他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他的我?當年的我又多麼像現在這樣面對著我的他?是誰的手將我們之間的關係扭轉魔方似的輕輕扭轉了一下,於是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呢?……

  我默默地思想著,我默默地向自己發問,我似乎意識到,我不僅對他有種割不斷的親情,我不僅對他暗懷嫉妒,這一種嫉妒已不僅派生出了暗懷著的憎惡,而且,還派生出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暗懷著的,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於他,巴結於他的卑下念頭……

  為什麼?——想像別人那樣,像一切企圖取悅於他,進而奉迎于他巴結於他的人一樣,最終覬覦的是他這位「大款」的金錢?……

  我不會向他借錢的,更不至於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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