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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真是一件美倫美免的工藝品!我的意思當然不是指整個那個相框。它當然的是。我指的是「她」。「她」尤其是一件美倫美奐的工藝品。古今中外的一些畫家、雕塑家和現當代攝影家,似乎總是一再地,不厭其煩地,彼此重複地表現躺著的女人,蜷臥著的女人,以各種姿態站著或坐著的女人的美。不錯,那都是美的。有些很美。有些極美。他們也總是一談到女性肉體的優美和優雅的曲線就激動不已,讚歎又神往。也總是似乎專執一念地表現女性肉體的陰柔美和肌膚的脂潤美,但是仿佛極少有人發現,女性身軀也是最可以組合成千姿百態的圖形美的。

  我望著「她」在想——如果僅用一種事物最為準確地昭示美這個字的概念的話,於我而言,我只有指著一個容貌嫵媚體態迷人的女人說——這就是。

  難道還會作出別的回答嗎?

  當我從正面望著「她」時,「她」仿佛確是一幅逆光攝影作品。仿佛是從照片上直接剪下來的。看去根本不是金屬性的。我十分驚奇金屬的東西,居然也能將女性肌膚的富有彈性的質感表現得那麼逼真。居然也能將女性身體的陰柔美表現得那麼充分。那時「她」周邊,也就是相框的全部襯底是銀白色的。閃閃發光。而「她」被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托著。身體極為沉靜地處在暗調之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當我的目光每一偏移,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便隨之部分地暗下去。只有無數金屬的微粒仍燦燦爍爍。同時「她」身體的某一部分卻隨之明亮起來,幻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

  我離開床,望著「她」走去。於是「她」漸漸地完全地明亮起來。當我站在「她」近前仰望著「她」,「她」的身體已完全明亮起來,完全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的。只有那些體現出舒曼曲線的地方,仍保留著必要的陰影。而這時原先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已徹底地幽暗了……

  「她」又被徹底的幽暗顯明地襯托著,彌圍著。在襯托和彌圍之中,優美地沉靜著,沉靜又安詳……

  我以為「她」是從錫板什麼的金屬東西上凸雕出來並頗具匠心地打磨出了那種奇特的效果。細看卻又不是。

  「她」分明是重疊在平面上的。

  於熨貼的重疊之中立體地凸現著……

  忽然我想到了她裸立在我面前盤挽長髮時的情形。她將長髮盤挽成的正是相似於「她」那麼種髻式……

  我將目光轉向掛曆——掛曆那一頁上也是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俏麗的西方女子。臉龐俏麗而神情冷峻。是一副真人的照片。一縷金髮從腦後繞至面前,咬在口中。「她」右手握著一柄短劍,揮舞起來仿佛正欲劈刺下去。那雙刃劍寬而短。使我聯想到古希臘角鬥場上的角鬥士們用的那一種。「她」的左手持盾。盾上中著三支箭鏇。「她」一腿跪地,而另一腿屈立著。「她」的肩部、小臂、膝部和小腿護著鎧甲。「她」的上衣也是無數小鐵環串綴成的。自然是沒有袖子的。很低很低地對結在胸前。裸露出兩邊乳房的緩凸起的廓部。「她」的短裙也是鎧甲式的。一些小長方形的金屬塊兒連成的。所以它們並不妨礙「她」那樣子跪著。那是一個女戰士或女鬥士的跪姿。表明「她」已決心搏鬥到死為止。「她」的眼裡並無仇恨。只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和頑強不屈的殺機——在鎧甲遮掩不了的一切部分,裸露出的是潔白無瑕的天生麗質的肌膚。那一種潔白也從無數小鐵環下明顯地襯露出來……

  這樣的掛曆是我從未見到過的。

  手持冷兵器的女性我是見過的。從連環畫上,從電影裡。但身披鎧甲的半裸的女人之身,那一天之前我卻連那樣的想像也不曾產生過。膚若凝脂的,陰柔嫋娜的女人之身,與看去分明沉甸甸寒森森鏽跡斑斑,仿佛從古戰場上尋找到的,還沾染著血腥餘味和死亡餘息的鎧甲「組合」在一起,使人感到具有某種驚心怵目的含義似的。我簡直沒把握認為,究竟是鎧甲從外面局部地「包裝」了那女人之身,還是「她」從裡面整體地支撐起並襯托了那一副鎧甲。試想想吧,假若挑選並組成出一支龐大的個個體態窈窕的模特隊,皆披掛上秦皇兵馬俑那種鎧甲,會不會使男人們比看到一陣雄赳赳威凜凜的冷兵器時代的將士更受震撼和衝擊呢?會不會使女人們也同樣感到更加驚心動魄呢?如果她們一個個眼裡還凝聚著冷靜的拼搏戰念和鎮定的咄咄殺機的話……

  我趕緊的將目光又望向那相框。

  我覺得「她」瞪著的仿佛正是我。「她」是把我認定為一個敵人,起碼是認定為一個拼搏對方了似的。在「她」的眼裡,仿佛男人即對方,對方即敵人似的。好像只要被「她」瞪著的一個男人,不論他是否真想侵犯「她」,便註定將是「她」的敵人無疑了……

  我覺得她似乎的確是很特別的。我的意思是,翟子卿的……不,「另一個男人」的這一個妻子,似乎的確是不同于別的女人們的。

  她不但寫那樣一些令我惴惴不安地產生許多胡思亂想的詩,還分明的是一個格外欣賞女人的女人。女人欣賞女人本是無可置疑的一個事實。具有足以被欣賞的表徵的女人,既不但會成為男人們的性偶像,也會成為女人們的性偶像。據此推論,幾乎可以斷言,差不多所有的女人,潛意識裡差不多都是具有同性戀的傾向的。也許是因為在這一種心理傾向中,她們最能體驗到類似鍾愛自己的愉悅吧?一個女孩兒當她長成為一個少女後,細心的家長們總會發覺,她們照鏡子的時候是比喜歡打扮的年輕女人們還要多的。不過往往在認為沒有人注意著她們的情況下罷了。那時她們住望鏡子裡的自己,眼中往往流露出讚美的,鍾愛的目光。她們在情欲和性欲兩方面覺醒了的時期,她們的戀母的或戀父的情結,開始悄悄地,潛移默化地轉變為檀變為迷戀自身的傾向了。有時候她們甚至會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地愛撫自身。這與「性」這個子自然有關。然而與「性欲」這個詞基本上無關。那更是一種心理方面的自我欣賞。如果她不幸並不漂亮,她們那一種鍾愛自己的目光中,則便肯定將會帶有憐愛自己的成份了。於是她們將鍾愛自己卻導致自己悲哀起來的目光,轉移向她們的漂亮的女伴兒。於是我們不難從生活中看到這樣的現象,一個漂亮的少女的身邊,幾乎總是期期艾艾地左右形影不離似的追隨著一個甚或幾個不那麼漂亮甚至貌拙的少女。她或她們欣賞對方鍾愛對方,甚至欣賞和鍾愛對方習慣方面性情方面品質方面的定論如山的劣點。而從對方那裡,她們獲得到或自以為獲得到憐愛。她們為此不無感激心懷滿足。憐愛自己的目光一經轉移到對方們眼裡再重新投注在自己身上,仿佛就不僅僅是憐愛,包含了較多的鍾愛成份似的。而憐愛的目光倘若從某個少年眼裡投注在她們身上,她們則會感到受了傷害。則會更加悲哀。甚至憤怒……

  在一切展示女性美的地方可以被認為文明的一切展示形式中,都是不乏女人欣賞者的身影的。一般而言她們是為欣賞女人所去的。她們的目光更其投注在被她們欣賞的女人的身上。對男人的風采是很忽視的。而在那樣的一切地方和一切形式中,何況再有風采的男人也不過是有風采的女人的配角而已……

  只有當女人欣賞女人的時候,「欣賞」這個詞才是一個純美學含義的詞,才不被玷污和曲解。

  而男人是從來也不會欣賞男人的。這也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一個漂亮的男人不大可能像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女人們的群體中那麼受到喜愛。如果那漂亮的女人不情願處在孤芳自賞的境地也不性情刁鑽心計多多的話。而一個漂亮的男人即使處處贈貽友情,也還是很難受到普遍的男人們的歡迎。他們受到的來自男人們的歧視與拒斥,要比漂亮的女人定然也會從女人們那裡受到的多得多。普遍的老闆們都不會容忍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作自己的助理。上司也不會長久容忍一個潘安式的男下屬整日在自己視線內晃來晃去。除非他們是同性戀者。通常僅只在這樣一些方面男人表現出對男人的欣賞——老師對學生的鑽研精神,上司對下屬的工作能力、老闆對雇員的辦事才幹、導演對演員的表演技藝、買賣人對買賣人的精明、金融家對金融家的金融周轉本領、商人對商人的生財之道、政治家對政治家的政治手段、外交家對外交家的外交謀略,談判代表對談判代表的不卑不亢、同行對同行的為人,同僚對同僚的本分……

  在這些方面,用欣賞這個詞其實是不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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