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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那是男人對男人的肯定。這一種肯定中,未嘗不包含著賞識的意味兒。而這一種賞識的意味兒,是會使男人想像自己為具有判定和裁決權的男人的。並且,他們相信這也會帶給他自己利益。帶給他們的最大的利益便是——他們往往因而被另一部分男人判定和裁決為是一個公正的男人……

  普遍的男人們有時候也是很需要這一點的。

  如果一個女人很漂亮,男人們自然不惜用動聽的語言取悅於她。

  如果她不幸不漂亮,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聰明。

  如果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善良……

  如果一個男人很漂亮,男人們往往會說——但他徒有其表,什麼能力也沒有。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還不乏某種能力,男人們往往會說——但是他城府太深,為人狡猾,且欠善良。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也挺善良,男人們往往會說——

  總之他們是會尋找到說法將他劃入男人的「另冊」的。

  男人寧願崇拜男人,但似乎永不肯從最表徵的方面欣賞男人。

  男人桌上擺著男人的塑像,那是由於敬仰。通過這一種敬仰,企圖說明和證明自己什麼。

  男人的室壁懸掛著或剪貼著男人的複印照什麼的,比如男體育明星的、影視明星、歌星們的複印照,那只證明崇拜。通過這一種崇拜,接近自身和崇拜偶像之間的差異距離,企圖向女人們說明和證明什麼……

  而你在女人的室內看到另一個女人的複印照,卻只意味著這一個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女人。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她不至於會企圖通過這一點說明和證明什麼。更不至於會企圖向男人們說明什麼和證明什麼。

  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或另一類女人,尤其從非現實的方面去喜歡和欣賞,幾乎可以說都是無企圖的。

  但是,倘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欣賞得未免獨特的話,那麼她對男人的愛戀將是很難持久的。這和道德無涉。也和觀念無涉。她將要求男人對她自己也達到那麼一種欣賞程度。她只能那樣。她對自己也無奈。而一般男人實難達到。而一般男人每每會將一尊維納斯雕像想像成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卻根本不可能將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視為藝術品,只供欣賞而不「受用」。而她情願被「受用」的時候比要求被欣賞的時候要少得多。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確實懂得欣賞的話,那麼便沒有哪一個男人是值得她欣賞的人。就人這個動物而言,再美的美男子,與美的女人或反過來說女人的美相比,都是並不值得欣賞的。其不能相提並論有如將正方形的木塊兒和魔方同日而語……

  何況我不是美男子。站在翟子卿面前我都會自慚形穢,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其貌不揚。

  那麼,作為一個乾巴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四十四歲的男人,我一無值得她欣賞之處,她卻和我剛剛在這一間屋子裡,在這一張床上如癡如狂地雲雨綢緞過,我又是什麼了呢?……

  不過是一塊糖?

  一個餓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時候恰恰也是最湊巧最容易得到的時候塞入口中的一塊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時候一塊糖也是可以充饑的嗎?

  那麼她的眼淚呢?

  好比從淚腺淌出的涎水?

  那麼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衝動的羞癡情話呢?

  好比《咀嚼》時誰都難免發出的品咂之聲?……

  我沒有等到天亮再離開。

  我連夜逃離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個罪犯倉皇逃離了做案現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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