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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我……你也應該知道的,我早已結婚了,早已做了父親了……我……我是不會……不可能離婚的……」

  她兩邊的嘴角同時微微朝上一掣,緊抿著的雙唇作出了一種好看的,會心而笑的模樣。那時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淺淺的梨窩兒。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靜而動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麼會產生如此古怪的念頭?」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這麼對我說。

  「我……咱們中國人有句古話——甯穿朋友衣,不奪朋友妻……」

  我仿佛是在向她申訴著什麼,其實我是企圖從她那兒獲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僅僅靠我自己為自己尋找到的不堪一擊的理由,我覺得我還是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一心想要偷盜而又預先翻閱法典,已望著從法典上發現偷盜不犯法的根據的賊。那一時刻我的心理障礙已根本不是什麼膽怯。而是——僅僅是——一番天經地義的辯護詞。並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陳述出來……

  她白晳的臉頰上又出現兩個淺淺的梨窩兒。

  這一次她是啟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說:「你讀古典小說讀得太多了吧?你儘量別把自己往壞處想不行嗎?」

  「可你畢竟是子卿……」

  她將一隻手朝我嘴上輕輕一捂:「別提他。尤其這會兒,別提他……」

  她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我搖頭。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只手,緊緊地握著。

  她又說:「我們達成過協議——我對他採取無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這樣。他在這方面已經不可救藥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這方面的自由……」

  她停頓了幾秒鐘,接著說:「這樣也好。起碼,暫時這樣也好……」

  那時,她那張秀麗的臉便籠罩上了一層傷戚。

  我囁嚅地問:「他……並不愛你?……」——我仍握著她那只手。並用我的臉偎著它。並將它順著我的臉移至我的唇上,貪婪地親吻著它。

  而她,也仍握著審視過我手相那一隻手。握住的仍是我那只手的四根手指的指尖兒。

  「如果他從來也沒愛過我,我也不會和他成為夫妻……」

  我低下頭,也在我那只手的手心親吻了一下。

  「為什麼,後來又不愛你了?……」

  「我不知道……」

  她將她的臉伏在我的手心上了。

  「你別再問了……」

  她的聲音有些變了。聽來有幾分悲不勝述……

  於是我什麼都不再問了。我繼續用我的臉偎著她那只手,並不停地親吻它。

  「我不知道,真的……」

  她緩緩抬起了頭。她雙眼蒙著一層淚。

  我說:「我再也不提他了……」

  聽了我的話,她噙著淚,嫣然一笑。隨即閉上眼睛,於是兩行淚從她眼角慢而又慢地淌下來。

  她將我的手當手絹,左一下,右一下,從自己臉上抹去了淚。

  她又笑了笑,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真是讓你見笑了……」

  我說:「我不能……」

  她說:「什麼?……」

  我說:「我不能把你當成嫂子而又……你自己也別這麼以為你自己……」

  她凝視著我說:「那你就僅僅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吧。我們之間,和誰都沒有什麼相干……」

  她那一種凝視,既對我的心靈具有無法抗拒的衝擊性,也對我的心靈具有徹底的滌蕩性。每當她凝視我,交織在我心靈裡的,使我自感卑鄙的種種顧忌和複雜思想,便仿佛被一掃而光了……

  「對女人來說,男人是情愛的泉眼。對男人來說,女人也是這樣。誰渴了,面對泉眼,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洗臉以驅熱,暢飲以止渴,不是什麼罪過,是上帝對人類的體恤。只要泉水在為渴者而湧之時,泉眼也享受到一種奉獻似的滿足,就是自然而又美好的。這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德行無關,也和……」

  於是我抽出了始終把握在她手中的那只手,輕輕捂住了她的嘴,像她方才捂住我的嘴一樣。

  這時的我內心裡是既沒了絲毫膽怯絲毫顧忌也不再需要更理由充分的辯護詞了。儘管她的話在我聽來不無「杯水主義」的意味。儘管此前我頭腦裡的形成的一切關於情愛觀的思想,一向是與「杯水主義」難相容納的。

  我站了起來,繞過茶几,踱到了她身前。

  她將雙腳從沙發上放下了。她仰起臉眈眈地望著我,表情自若而又沉靜。那一時刻她的兩眼異常明亮,閃耀著某種奇異的光彩。只有她的眼睛在向我證明——她內心裡的情欲之火正熊熊地燃燒著。而我的眼睛也在向她證明著我內心裡相同的情形。

  我雙手捧住了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龐。我覺得她的臉似乎倏然間由白皙而變得豔紅。我疑心那是被我的雙手燙的。我疑心我內心裡的情欲之火就要從雙手開始像蠟燭一樣發出光輝燃燒起來了……

  我向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俯下身去,俯下了我的頭……

  不料她卻猛地推開了我……

  我愕異地瞧著她……

  她愕異地望向門口處……

  她的嘴張了幾張,說出一個字是——「媽……」

  我一回頭,見子卿母親出現在門口,雙手扶著一邊的門框,正默默地望著我們……

  我下意識地說出兩個字是——「大娘……」

  我無地自容,我退回到我坐過的那張沙發那兒,無比心虛地坐了下去,掩飾地端起茶杯,將一杯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接著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茶水,又一飲而盡。我感覺到了老人家的目光正從門口盯在我身上。我不敢望向她老人家。

  我自言自語狀地說:「嫂子做的菜都口重。我……渴極了……」

  我抓起煙盒,吸著一支煙,目光無處可定,抬起頭瞧瞧屋頂,向左邊轉臉瞧瞧書架,向右邊轉臉瞧瞧魚缸,就是不敢朝門口瞧。

  最後我的目光還是投注到了那條仿佛極其性感的「銀龍」身上……

  我無話找話地說:「多漂亮的『銀龍』魚啊!……」

  我聽到「嫂子」在門口對子卿的母親說:「媽,你怎麼悄沒聲兒地起來了?你渴了,還是要……解手兒?……」

  子卿的母親什麼都不說。我感到老人家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我聽到「嫂子」又說:「媽,我和我曉聲弟,互相看手相來著……」

  我終於聽到子卿的母親開口道:「是嗎?……」

  僅僅是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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