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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媽,他可神著呢!不但會看手相,還會看面相,他方才就是正要給我看面相……」

  我再也不能不向門口看。

  「是啊是啊,我方才正要給我嫂子看面相……大娘,我也為您老看看面相吧?……」

  我說著,索性站起,也走到了老人身旁。與其被老人家如芒在背的目光遠距離盯著,莫如乾脆裝出坦坦蕩蕩的模樣,和老人家面對面的對視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熬有介事的假相,也許會較容易地欺騙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的眼睛吧?何況老人家的眼神兒並不好。當時我心裡這麼僥倖地暗想著。

  「唉,大娘都七十多歲了,好怎樣?不好又怎樣?還能活幾天?你看的什麼命啊!我聽這屋沒有動靜,以為你走了,就你嫂子閑呆著,怕她悶,才過來看看。你們接著聊吧,大娘不打擾你們了……」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完,轉過了身去。

  我不禁和「嫂子」對視了一眼。我自信我已將老人家騙過去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也是這麼以為的。仿佛還告訴我,其實她不多麼在乎老人家對我的話信還是未信。起碼不像我那麼在乎。

  老人家轉過身去之後,扶著牆,又向她躺過的那個房間慢騰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嫂子」跟在老人家身旁追問:「媽,你睡得好好兒的,怎麼就起來了呢?是不是渴了呀?」

  老人家說:「我不渴……」

  「嫂子」又問:「胃裡不舒服?吃得多了點兒?」

  老人家說:「別管我,去陪著你曉聲弟聊吧……」

  「那……你准是……要解手兒……」

  「解手兒?嗯……對了,我是要解手兒……我也心裡正怪著,我怎麼睡得好好兒的就起來了呢?……」

  「媽,我扶你去衛生間……」

  「嫂子」就攙扶住老人家,幫助老人家就地向後轉,扶著老人家向衛生間緩緩走。邊扶著老人家,邊扭頭對我說:「媽這二年,頭腦一陣陣地犯糊塗,大不如以前了,這種年紀,正是老人們最需要兒女的階段啊……」

  我三分有真感觸七分虛與委婉地說:「是啊是啊,幸虧嫂子是個好兒媳婦……」

  我的話當然是故意說給老人家聽的。我的感觸是因老人家而生。我的虛與委婉是為了進一步欺騙那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容易被假話所欺騙的老人家……

  我內心深處不禁的又聚集起了一種罪過感。

  「嫂子」將老人家扶入衛生間,出來後默默地,似乎因了什麼對我不無歉意地望著……

  而我內心裡也對她充滿了歉意。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麼,反正覺得更應該深懷歉意的是我,而不是她。根本不應該是她。

  我的目光將我內心裡的歉意連同我的想法默默傳達給她……

  在我認為她領會了之後,我若有所失地將頭低下了。那一時刻,我又覺得我的罪過感,其實不是因翟子卿的母親才在內心裡聚集起來的,也不是因那個將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撇閃在家裡到外地去掙大錢的翟子卿,而恰恰是因我面前已脈脈含情地望著我的這個好看的女人本身。我相信她對我——一個她似乎早就熟悉,早就有好感的男人寄託了那麼多的需要,而我卻只不過僅僅給予了她一點兒親偎和一些吻。全都給在她的一隻手上。也許還不及實際上她給予我的令一個男人的心靈一陣陣顫瑟的情欲陶醉多……

  我從來也沒有對別人的妻子有過那一天裡的行徑。而且居然在幾個小時內我就完全地墜入了情網。完全地成為了俘虜。我一點兒也不認為是她成功地誘惑了我。恰恰相反,我靠牆站在她對面,低著頭,深懷著對她的無限的歉意,回想著這一過程的每一個細節,首先自己向自己承認,是我對她的姿色懷有太強烈的,強烈得近乎可憐的饑渴欲了。她的眼睛早已透視到了我內心裡那一種翻江倒海般的情形。只不過她打算心甘情願地滿足我罷了。好比一位母親可憐一個自己覺得還喜歡得起來的別人家的孩子,打算解開衣襟,托起乳房,將乳頭毫無嫌棄地塞入到孩子的嘴裡一樣。在那孩子咂咂吮吸的時候,她自己也同時享受到另一種愉悅?……

  忽然她撲到我身上,雙手捧住我的頭熱烈吻我。那是很久很久的一次深吻。吻得我幾乎窒息了過去。深吻之後,她的臉頰親偎著我的臉頰,嘴兒附在我耳畔悄語:「抱緊我……」

  我說:「別……」

  她說:「抱緊我……」

  我朝衛生間的門望了一眼,雙臂朝她身後一摟,將她豐滿的腰肢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同時我將自己的頭低了下去,埋在她胸前兩乳之間的部位。它們從兩邊環托著我的臉頰,像水袋一樣柔軟而又像海綿一樣富有彈性……

  我暈暈眩眩簡直就想那麼樣睡過去了……

  衛生間裡響起了沖水聲……

  然而我已不願,或者更準確地說,已根本不知自己怎樣做才能放開她了。我只不過抬起頭,吃驚地朝衛生間的門望過去。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由於慌張和反應呆滯而顯得十分可笑。

  她將她的雙手背向身後,頗費勁兒地破開了我對她的緊緊的摟抱,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悄悄退到衛生間門旁,守候著,而眼睛卻依然在望著我。在半明半暗處,它們閃亮閃亮的。如同極度亢奮的狸鼠一類小動物的黑而亮的眼睛……

  老人家從衛生間出來了。她又恭敬地扶著婆婆去洗手。我站在原處望著她們的背影,恰能夠望見她在洗漱室裡怎樣給婆婆洗手,擦手。當她扶著老人家離開洗漱室,從我面前經過時,我說:「大娘,嫂子,我該走了。」

  我並不認為她對老人家所表現出的種種孝梯之情是偽裝的虛假的。我覺得她的孝梯之情是真實的、虔誠的。一個將婆婆當母親一樣敬愛著的女人,大概也就能做到她那樣了吧?唯其如此,我才決心趁早離開這個別人的家。我從沒作過「第三者」,也從沒有過「第三者」們的心理體驗。那一時刻我暗自思忖,其實一切「第三者」在某種程序上都是可憐的。起碼是可憐過。因為不論你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你在情愛方面介入到別人的家庭裡的時候,只要你還稍有一點點普通的道德意識,你就沒法兒絲毫也不譴責自己。我並不因子卿而感到多麼的良心不安。最初是感到的,但那一時刻已經不再感到了。子卿他已變成一個「大款」了。已經變成「華哥」了。他從我們的社會中佔有著的已經夠多了。起碼,和我們大多數中國人相比,已經佔有得相當不少了。在他靠金錢佔有過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肯定也有是別的男人的妻子的。他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卑鄙過嗎?覺得自己可恥過嗎?良心惴惴不安過嗎?深深地自責過嗎?我確信他是沒有感到過自己卑鄙沒有感到過自己可恥沒有良心不安過也沒有自責過的。他的老母親對我講他用三萬元了結了他和一個癡心愛上他的少女之間遊戲般情緣的事,就證明了我對他的判斷。我不覺得我是在「偷」他的妻子。只不過,他厭棄的,而我不幸一見之下就不能自拔地迷戀上了。好比一個專拾貴族們的「垃圾」的人,我從他的「垃圾箱」裡發現了我所稀罕的「東西」,而這「東西」恰恰是他的妻子罷了。但是「嫂子」她對子卿母親的那種生活中難能可貴的婆媳之情著實地感動了我。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第三者」似的,覺得自己分明的已「插足」於她們婆媳之間了。我良心的惴惴不安,我對自己的深深的自責,乃因老人家所產生啊!又分明的,「嫂子」她對於老人家來說,似乎是比對子卿更需要也更能獲得到情感慰藉的一個人。不管老人家內心裡覺察到了還是被我並不巧妙的巧言欺騙過去了,事實上我都是等於在「偷」她老人家的兒媳婦啊!我無法想像她一旦知曉了我的行徑,內心裡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兒,而老人家之對於我,乃是像我的第二位母親一樣的啊!……

  我想是的,我應該離開子卿的家了。我想我今後再也不要來了。一想到這裡我很傷感。我是真的無可奈何地迷戀上了這個好看的,我須尊稱為「嫂子」的女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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