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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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可憐極了。我自憐得想要咧開嘴嚶嚶哭泣、我在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面前一向極端自卑。並且對她們的美好的肉體一向饞涎欲滴。當我文質彬彬地自詡我很「欣賞」她們的時候,我自己心裡最清楚那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天大的謊話。最清楚我內心裡萌生的勃勃的欲念,和「欣賞」這個雅致的詞是毫不相干的。因而我總是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社交場合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動自覺地遠遠避開那些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我太沒有能力抵禦她們客觀上對我造成的誘惑了。好比一個喜歡吃巧克力的孩子,面對一塊散發著奶油香味的巧克力,你沒法兒使他內心裡不品咂咀嚼它的滋味兒。我並沒有被熟悉我的男子們和女人們視為一個「好色之徒」,那也許實在是由於我善於偽裝。或者還由於我的自卑給人們造成的假相。倘若被對我具有誘惑力的女子而奚落,而嘲笑,而輕蔑和羞辱,那無疑將會造成對我的心靈的最嚴重的創傷。實際上我是因害怕在自己的心靈上留下這樣的創傷而遠避我所嚮往的某些女子。至於什麼名聲的毀譽,倒從來不曾是我所顧忌的。在男人群中,我一向要求自己要像一個所謂「正人君子」那麼地去處世為人,而對於我所嚮往的女子,我從來也沒有,壓根兒也沒有打算規長矩短地奉行什麼「君子風範」。我又渴求她們又唯恐遭到來自於她們的致命的傷害。我是一個本質上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外表斯文的「好色之徒」。與某些被人指斥為「好色之徒」的男人相比,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對女色有著耗子一樣的膽怯的理性的男人而已。如果膽怯也算是一種特殊內容的理性的話…… 那一天我在子卿家裡,情形對我而言正如一隻耗子蹲踞在夾鼠器或捕鼠籠旁,盯著什麼對耗子的嗅覺最具刺激性的食餌,激動萬分而且膽怯萬分,企圖捨生忘死地一撲,又不知一撲之下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我不但覺得她分明的已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而且覺得,即使我的行為超越了她所能欣悅允許的範圍,她似乎也不會還擲我以傷害的。對她的這種研究和判斷,熱忱地慫恿我對她的強烈的欲念。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對我具有根本無法抗拒的誘惑性和迷幻性的女人如此之近地坐在一起。近得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每一次呼吸。近得我甚至能一陣陣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肌芳膚馨的女人特有的馥香體味兒。她正屬那類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女人——沒有被什麼脂粉污染過的天生美好的女人。她已向我發出暗示。她似乎也和我期待著她的主動一樣在默默期待著我的主動。她是我完全可以自信不會因我的「侵犯」而憎惡我甚至陡然翻臉傷害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我今後不會再碰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和這樣的一個女人很近地坐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得稱她「嫂子」!但是她是「子卿」的妻子!但是那是在子卿的家裡!但是在另一房間裡,正睡著我的另一位母親似的老人家。她是這一個好看的,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對我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女人的婆婆!她還是子卿的母親!…… 當我不怕,也似乎沒有什麼根據怕一個我所渴求與之親偎押愛的女人的時候,我又仿佛怕起了我自己,怕起了別的什麼…… 我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後,艱滯地說出兩個字是——「我走……」 她睥睨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話。 我又說:「我得走了……」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並且隨之站了起來。 「別走……」 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 她的聲音也輕得不能再輕。 她微微仰起她的臉瞧著我,表情帶有幾分乞求的意味兒。 她的手很軟,手心很細潤。 我可憐地站在她面前,希望我的手永久地被她的手拉住。 那時刻我想到了子卿母親對我講的某些話,心裡倏忽間湧起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的無限憐憫。 然而她自己看去似乎並不認為自己足以被人憐憫似的。因為她正以一種反而憐憫我似的目光仰望著我。如同一頭臥著的母鹿仰望著一匹小馬駒。 「你別那麼……那麼和自己過不去……」 我傻笑著。當然並未從她手中抽出我的手。 「你坐下……」 我又順從地坐下了。 她仍未放開我的手。 她問:「別人給你看過手相嗎?」 我說:「看過。」 「都怎麼說?」 「不一致。有的說我四十四歲以後事業順利,有的說江郎才盡,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了。」 「感情歷程方面呢?」 「這……」 「不好意思自己說?那就讓我來相吧。翻過手……」 她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於是我將那只手手心朝上伸向她…… 「不是這只手,是另一隻手,男左女右……」 我訕笑了一下,縮回那一隻手,將另一隻手伸向她…… 她用她的一隻手攥住我的四指的指尖兒,用另一隻手的中指,不斷地撫平著我手掌心的掌紋,眼睛很近地湊向我的手掌心細看…… 「你是一個性情中人……」 她說罷抬頭看我。 我說:「也許吧……」 她低下頭,又細審我的掌紋,又說:「你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我訥訥地問:「什麼樣的男人,算是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她說:「把一切女人當女人看的男人……對他們喜愛的女人當女人喜歡的男人……」 我一時有些難以完全理解她的話。然而內心裡湧起一陣溫柔之情。畢竟的,被一個女人認為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乃是一切男人都很希望的事。 「那樣的男人們,又該是怎樣的呢?」 我鼓起勇氣凝視著她。於是我們彼此凝視著了。 我同時在內心裡驅除著我的膽怯。我對自己說——她不是什麼「嫂子」。她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好看的女人。一個一再向我暗示,甚至鼓勵我對她進行「侵犯」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靈魂深處正渴望著男人的情愛撫慰的女人…… 「用我告訴你嗎?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這麼對我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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