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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說:「沒事兒。」

  感到喉間乾澀,說出的話也是嘶啞的。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

  「要是頭暈,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間睡會兒?」

  「頭不暈。」

  「那你方才是怎麼了?」

  「我常獨自對著鏡子發呆。」

  「為什麼?」

  「我常覺得自己醜。」

  「是——嗎?……」

  「是的。」

  她低下頭又笑了,隨即抬起頭說:「你不醜……」

  「……」

  我的心在胸膛裡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興。」

  「真的?」

  在我聽來,她問的分明是「為什麼」。

  我說:「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時候,大娘像我的另一個母親。我第一次陪大娘過生日……」

  她說:「我還以為你喝多了,胃裡難受,會吐呢!不放心才過來看你一眼,沒想到你在對著鏡子發呆……」

  她將她找過頭髮的木梳子遞給我:「梳梳吧!瞧你頭髮亂蓬蓬的……」

  她終於從洗漱間門外閃開了。

  我和她都在沙發上坐下後,她端起茶壺,為我倒了一杯茶。

  這時我發現茶几上放著一本書。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說集……《白樺樹皮燈罩》。黑龍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開來,書頁朝下放著的。

  我立刻望向魚缸。橘紅色的落地燈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魚缸內,使魚缸裡的水也變成了淡淡的橘紅色。仿佛兌進了紅葡萄酒似的。魚們大多靜靜地潛在水底,一動也不動。看去宛若一些標本。只有那幾條品種高貴的「銀龍」,仍在款款擺動豐滿而修長的身軀,儀態萬方地遊著。落地燈光使它們那原本銀光爍爍的鱗衣,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色。從它們的脊鰭部開始淡下來,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們在銀光爍爍的鱗衣外,又披了一襲薄得看不到經緯織絡的紗巾。這些魚缸裡的「貴婦」和「紳士」們,顯得那麼的悠然閒逸。

  對於我,當發現別人在看自己的小說的時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種感覺,最初的感覺,其實並非如某些人們所想像的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而首先是一種害羞的感覺。就好比一個少女的內衣,被別人當著她的面拿在別人的手裡。十餘年來,我將自己一次次掰開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創作中了。儘管難免常用遮遮掩掩,矯揉造作甚至文過飾非的詞句近乎本能地「包裝」自己,但閱讀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輕輕巧巧地就會將那些「技藝」性的詞句從我的作品中撫去,而顯見地看到由我變成為的一個男人的無數碎屑。哪怕用地攤上賣的最廉價的放大鏡一照,一個男人的某些本質都可能會一覽無餘。而一切本質的東西從來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對於外科醫生,不論躺在手術臺上的是美人兒還是醜女,她們的腹腔一旦被剖開臟器都是一樣的。並且都是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賞的眼光觀看的東西。正是這一點,使我發現別人在讀我的小說的時候,首先產生的是一種害羞的感覺。接著產生的便是一種恓惶的感覺了。如果對方是女性,我則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無地自容了。並且每每會產生相同的古裡古怪的想像——想像對方當著我的面拿起我的書一抖,於是抖落一地「技藝」性的詞句,還抖落出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人兒。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人兒。他是由真誠和虛偽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渾然一體。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誠而害羞而棲惶。不明白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的真誠本質上必是羞澀的這一點,那簡直是一個粗糙的不值得與之交談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虛偽而害羞而恓惶。即使當你的虛偽成功地欺騙了別人的時候,你表面上裝出很真誠的樣子,你的意識裡暗暗自鳴得意,而你的內心裡其實仍是很沮喪很索然的。沒有一個習慣了虛偽的人內心深處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為什麼要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我的書。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將我的書那樣放著。不,其實我明白,她將我的書那樣放著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難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嗎?某個女人總是從某個男作家的書開始對他感興趣的。她心底裡已對我滋生著一種怎樣的興趣呢?

  我望著魚缸,佯裝出在欣賞那幾條「銀龍」的樣子,而內心裡卻在研究著她,判斷著她,希望得出一個有把握的結論。我覺得魚缸裡那一條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仿佛就是她。我這麼覺得之後,它便在我眼裡變得性感極了。我渴求著幾分鐘後在我和她之間發生什麼事情。我周身的血液因心底裡的那一種渴求而加速循環。我產生了一種想要躍身到魚缸裡雲的衝動。躍身到魚缸裡去馬上與那一條游姿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親近,它仿佛正在魚缸裡向我發出妖燒的誘惑……

  「你在欣賞那條『銀龍』?」

  她低聲問,並且注視著我。聲音仿佛並不來自我身邊,而來自魚缸裡似的。

  我說:「它很……性感……」

  我沒轉臉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視著我。

  她撲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輕輕碰了我的手一下,柔聲細語地說:「你倒是喝茶呀!」

  我說:「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們的目光那時一撞對。在橘紅色的落地燈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淺粉色的無袖短衫的顏色變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魚缸裡那條最吸引我的「銀龍」一樣,被噴染上了一層橘紅。而她那白皙的頸子,白皙的雙臂,仿佛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潤著隱約的血色似的……

  我的目光不能自禁地朝下望去……

  而她那時卻有意無意地將拖鞋交替蹬掉,將兩腳放到了沙發上,用裙裾罩住了收攏在胸前的雙腿。並將下頦抵著支起在裙子下面的膝上。裙裾的邊緣只露出著她的腳趾。我那時才發現,她的腳趾甲是塗紅了的。不是所有的腳趾甲都塗紅了。而是只有兩個大腳趾的趾甲塗紅了。像兩顆好看的鮮紅的草莓……

  我的目光趕緊又望向魚缸。又望向那條性感的「銀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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