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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老人家這才轉過身來,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強。「嫂子」想必也看出了這一點。她趕緊走過來。蹲在床邊,替老人家將拖鞋套在腳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攙著老人家離開客廳,來到飯廳。

  「嫂子」真是個灑脫的女人,一個小時內,就將冷菜熱菜擺滿了一桌子。而且,每樣菜看去都做得很內行。

  她柔聲細語地問:「媽,是您坐上座,還是請曉聲弟坐上座?」

  我急說:「當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卻說:「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貴客,你坐上座。」

  我哪裡肯坐上座!

  我紅了臉,用目光求援地望著「嫂子」說:「大娘是長輩,就算我是個客,也是晚輩,怎麼可以坐上座?再說今天還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卻固執起來,板著臉說:「正因為今天是我生日,你們兩個晚輩,都該哄我老太太個高興才對!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氣地站著,不肯入席。

  我一時很窘。坐上座覺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擺著似乎不行,一個勁兒為難地撓頭。

  「嫂子」笑了。

  「嫂子」調和地說:「這樣吧!咱們把方桌改成圓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邊,於是方桌變成了圓桌。

  「媽,這就不分什麼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間,我和曉聲弟坐你兩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

  老人家猶豫片刻,終於點頭道:「這行,還是我兒媳婦會安排。我聽我兒媳婦的!」

  我落座後,內心裡悻悻地詛咒著「……子卿,子卿,你這個混帳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掙大錢,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裡當兒子!乾脆你連妻子也別要,兒子和丈夫的義務都讓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頓飯吃了很久。為了使氣氛顯得親熱祥和,我和「嫂子」頻頻向老人家敬酒。我們之間也頻頻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絲絲的果子酒,有豐盛的一桌子涼菜熱菜佐著,都沒顯出過量的樣子。

  飯後,老人家說困了,想先睡。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勝酒力,說著就拖過枕頭,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說:「媽,你再撐一會兒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於是她兌了一杯溫水,一手將杯擎在老人家嘴邊,一手從後攬著老人家身子,讓老人家半依在她懷裡漱口,請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著……

  待老人家漱罷口,「嫂子」又說:「媽,您得把假牙摘下來。我替您刷淨了泡上。戴著假牙睡也不好……」

  於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丟在杯裡……

  老人家臨躺倒前,望著我說:「孩子,你別忙走。陪你嫂子多聊會兒。你也不是個抬腳就回家鄉的人,見一面怪不易的。你要願意,你就別回賓館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沒你單獨住的屋……」

  「嫂子」去絞了一條熱毛巾,替老人家細緻地擦了遍臉,接著細緻地擦過了雙手,然後才替老人家蓋上一床薄被。

  她雙膝跪在床上,回頭望著我問:「你說敞著窗,媽夜裡會不會著涼?」

  我說:「不至於吧?」

  她說:「那就敞著。」

  可她下了床,又有點兒不放心起來,探身窗外看看天說:「好像要下雨,還是關上窗吧!」

  於是把窗關上了。拉嚴了窗簾兒。

  「咱們過那邊屋去坐吧好不?」

  她輕聲問。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訴我——她怕我說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會兒。

  我點了點頭。

  於是她熄了燈,在前邊引我離開了客廳……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另一個房裡的沙發上吸煙。就是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那個房間。一支煙還沒吸完,「嫂子」已洗過了臉,拿著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著我,一邊擾著長髮,一邊說:「你也漱漱口,洗把臉吧。我已經替你兌好了熱水。」

  我說:「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頭,溫婉地笑了。

  我洗罷臉,手拿著毛巾,出神地端詳著鏡子裡的我自己。忽而覺得自己並非一個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碼不像自己總是很慚愧地認為的那麼相貌平庸。這一發現使我內心裡暗暗激動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們面前,我一向半自覺半不自覺地尋找這樣一種自我感覺——雖然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仿佛只有這樣一種在女性們面前的可憐兮兮的自我感覺,才是對於我最準確的一種自我感覺。而在我照鏡子的那一時刻,我卻很奇異地尋找到了另一種自我感覺似的。它悄悄告訴我——你並不醜。而且你很溫柔。溫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個醜男人。全體女人都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女人們的男人觀。這是女人們的一條真理。

  惑惑地我覺得,仿佛也是那個好看的,我該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傳達給我這樣的自信。她每看我時那種親近的目光,她每開口說話前那種脈脈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說話時那種悅耳的南方音韻的伊依款語,似乎都悄悄傳達給我一種我應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個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的房間裡坐待著我。落地燈的橘紅色的燈罩,將那個房間裡的燈光營造得又溫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問我自己——你是誰?你究竟是作家梁曉聲還是「大款」翟子卿?你為什麼動輒想像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們稱為「華哥」的童年夥伴翟子卿?你為什麼對他的母親懷有真摯的親情而對他的妻子竟懷有蠢蠢欲動的邪念?親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內心裡,你的心靈能包含得下嗎?你能扮演好這兩種對立的角色嗎?

  「嫂子」的面容出現在鏡子裡。

  我掩飾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戰士在軍營裡還符合標準。

  「嫂子」在洗漱間門外哧哧地笑。

  我轉過身,滿臉窘態地望著她,一時變得像個啞巴。

  「你沒事兒吧?」

  她輕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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