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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難怪他覺得有多少錢也不夠花的。一門心思掙錢,掙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們身上。大娘老了,腦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說一個男人這麼活著,真的就很值當得意的嗎?」

  我說:「大娘,這個問題我也沒太深想過。容我以後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給大娘個回答。你是上過大學的,叫做知識分子了。你們知識分子,挺講究對什麼事兒想通了再下結論,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見得。我不過覺得,子卿對於一個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認為。我還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麼認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斷了我的話,認認真真地問:「你說,把人家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搞得懷了孕,搞得到醫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個黃花姑娘從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的,賠給人家三萬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萬就能賠了人家一生的名譽了嗎?」

  我探身將煙灰缸從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煙來。據我想,中國的,包括外國的,古今中外的「大款」們,他們的主要消費對象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麼子卿又怎麼能例外呢?何況他是一個英俊的,有風度的,有氣質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們為什麼心甘情願。也確信她們還口口聲聲說愛他。甚至認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們,她們反過來主動貼近他,誘惑他,委身於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關於女人們論說過的那些話。不得不承認他那些話中包含有對當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針見血的思想。一針見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種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針見血的思想還不算某種深刻的思想,那麼什麼樣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連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來。虧我還是一位他媽的什麼著名作家啊!金錢和女人,對普遍的男人們來說,難道不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嗎?東西?我,一位作家,竟將女人認為是東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還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將女人和「東西」兩個字連一起過。子卿,子卿,你這魔鬼!你對於金錢的思想,你對於女人的思想,已經他媽的長驅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觀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時代一變,女人首先發生質變。而女人一變,才一切都變。表面看來,似乎男人靠金錢,用子卿的話講,靠金錢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紀,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順地,小鳥依人般地變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實上,又何嘗不是男人們更加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呢?男人們不正是通過他們所擁有的金錢將自己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嗎?一個男人用金錢買斷或零購女人的時候,他以為錢使他完全佔有或部分地佔有了她,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此之前他正是為她去野心勃勃地掙錢的。而女人們掙錢卻只是為了她們自己的消費。很少聽說哪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野心勃勃地去佔有金錢,去搶銀行,去冒種種可能上斷頭臺的風險。女人連以賣淫的方式掙一個嫖客的錢的時候,那嫖客的錢上都沾有為她付出的面額以外的代價。如果他是個靠力氣掙錢的男人,那麼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兒或汗水了。看來,也真難說商品時代的女人們更可悲還是更如魚得水了。各種關於金錢和女人的思想觀念在我頭腦中混戰一片,廝殺得不可開交……

  我吸著煙,忘卻了彈煙灰,獨自想得發呆。

  「三萬元究竟是多還是少呢?……」

  子卿母親從我指間將煙抽去,替我彈了煙灰後,又還給我。

  我從胡思亂想中跌入現實,有些懵懂地瞪著老人家。

  「你方才沒在心聽大娘的話?」

  「哦,聽了聽了,您老是不是問我,給那個和子卿……給和子卿……那姑娘三萬元是多還是少?……」

  「是啊,雖然錢都給人家了,大娘還是覺得心裡邊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見多識廣的人,大娘想聽聽你怎麼看?嗯?你怎麼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麼虔誠。仿佛不論我怎麼回答,對她都是一個從此可以安生的結論了。

  我反問:「那姑娘……還來糾纏過嗎?」

  老人家搖搖頭:「沒來糾纏過。只是臨走擱下了話兒,這一輩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問:「子卿什麼態度?」

  老人家說:「子卿哪兒有個態度呢!你可叫他能有個什麼態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話兒告訴了他,你猜他當時怎麼著?」

  「他怎麼?」

  「他冷笑,還說——她那麼愛我,與我有什麼相干?你聽,這叫人話嗎?」

  我說:「沒再來糾纏就好,您老也不必總把這件事兒當成塊心病。如今的姑娘們,千奇百怪。連她們自己有時候都弄不明白她們自己,別人更沒法兒明白她們了!我看三萬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總覺得似乎少了點。如果咱們還像以前那麼窮,人家多要,咱砸鍋賣鐵也給不起。可如今咱們不是不窮了嗎?不是多給也給得起了嗎?」

  「大娘,依您給多少才算多?」

  「是啊!給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鬍子瞪眼地這麼問我。孩子,這是咱娘倆兒私下裡說悄悄話——這不就叫為富不仁了嗎?」

  老人家的語氣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說:「大娘,您言重了。這談不上什麼為富不仁。如今時代不同了,女孩子們都很開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們那種事兒當成回事了。她們都不在乎,您替她們在乎什麼呢?」

  老人家說:「人家不是和我的兒子嗎?要是和別人的兒子,大娘心裡會感到不安嗎?」

  我說:「比起那些從窮困的農鄉到南方城市裡去當暗娼的農家姑娘,她應該知足。那些農家姑娘一年賣多少次身也休想掙到三萬!」

  老人家眯起雙老眼注視了我許久之後,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原來你是這麼看的……原來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我說:「是啊大娘,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老人家低下了頭去。始終著我一隻手的她那只手,也鬆開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單上來回撫摩著。

  我說:「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說罷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頭問:「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說;「什麼?」

  老人家說:「錢……」

  我問:「他從沒告訴過您?」

  老人家搖頭。搖罷頭說:「我也沒稀罕問過他。」

  我將兩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來……

  「十萬?……」

  「十個……」

  「十個……十萬?……」

  「還多。」

  「還多?……」

  老人家漸漸睜大了眼睛。

  我說:「他陪我到外邊吃飯那天,親口對我講的。」

  她的嘴也張大了。她似乎還欲問什麼,或說什麼。她那種吃驚的樣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邊沒有馬上離開。心裡猜測著她也許會怎麼問怎麼說。

  然而她什麼也未再問。什麼也未再說。緩緩地,她將身子向窗口轉過去了。我覺得那時有一種忐忑的陰影籠罩了老人家的雙眼……

  「嫂子」走入客廳,一邊撩起圍裙擦手,一邊說:「媽,曉聲弟,我做好了,咱們吃吧?」

  老人家背對著我,背對著她,凝望著窗外,仿佛沒聽見。

  「嫂子」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問——媽怎麼了?你和媽談了些什麼?

  我說:「大娘,嫂子請您吃飯呢!」

  「哦,哦,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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