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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老人家見我側身坐著,兩腿垂在床下,仍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問:「你不習慣盤腿坐著嗎?」

  我笑了,只好學她那樣,盤腿坐在她對面。

  老人家也笑了,說:「咱娘倆兒這樣才近便嘛!」

  「嫂子」此時已紮上了圍裙,問老人家:「媽,我給你抻長壽麵行不?」

  老人家說:「行啊!怎麼不行?小孩子過生日,要吃蛋糕了什麼的。老太太過生日,還是吃長壽面對講究。」

  「嫂子」微笑地瞧著我說:「那,就有勞你陪媽聊著了,我到廚房去做。」

  我說:「嫂子,我給你打下手!」

  她說:「不用不用。請你來,就是希望你能陪媽聊聊,你還是陪媽聊著吧!」

  老人家也說:「她一個人忙就行。俺這媳婦麻利著呢。咱娘倆就等著吃現成的吧!」

  「嫂子」聽了老人家的誇獎,賢慧地笑笑,轉身離開客廳,到廚房去了……

  老人家向我俯著身,悄問:「你覺得你嫂子咋樣個人兒?」

  我說:「嫂子好啊!」

  老人家又問:「你覺得哪方面好?」

  我說:「大娘,這還用問嗎?嫂子人長得好。看來性情也好。這是您老的福分呀大娘!」

  我故意將話音說得很高,希望在廚房裡的「嫂子」能聽到。我想她肯定是聽到了的。

  老人家長長歎了口氣,心有無限憂苦地說:「是啊,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媳婦呀!凡是見著過她的,沒不誇她好的。你說這麼好的個媳婦,咋就還拴不住子卿他的心呢?他咋就還常在外邊拈花惹草的呢?」

  我說:「大娘,我想子卿他不是那樣的人,不至於的吧?您是不是片面地聽信了別人的什麼謠言呢?」

  對老人家的話,我當時真是有些不信。在我想來,子卿他的全部心思和心機,都動用在怎樣二三年內掙到更多更多的錢方面了。這樣的一個男人,縱然原本是個好色之徒,又哪兒能勻出時間和精力顧得上拈花惹草呢?何況子卿原本非是一個好色之徒。何況如今的些個脂粉女子,又怎麼能比「嫂子」更使一個男人愛戀呢?

  老人家又歎了口氣,撲簌簌掉下幾滴老淚來。

  我掏出手絹兒替老人家拭去淚,安慰道:「大娘,您千萬別信什麼謠言。樹大招風。子卿他如今在市面上也算是個人物了,凡是個人物,蜚短流長總是難免的嘛!如果連您老人家都信了,您讓嫂子她心裡可該怎麼想呢?」

  這一番話。我是說得很輕的。我不願讓在廚房裡的「嫂子」聽到。唯恐我和老人家的傾談內容,損傷了「嫂子」的心。

  老人家似乎明白我的顧慮,一隻手仍緊攥著我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在我那只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無限傷感地說:「咱娘倆聊這些沒關係。大娘是真沒把你當外人啊!除了跟你。大娘跟任何一個外人,能聊這些的嗎?聊得出口的嗎?我是當娘的,自己的一個兒子,我怎麼就那麼臉皮厚,不怕跟人聊這些讓人笑話呢?大娘也只有跟你聊哇!再說你嫂子早都知道了。我知道的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樁樁一件件,比大娘知道得更清楚……」

  「嫂子她……知道?……」

  我的話音低得不能再低。瞧著老人家那張憂苦的臉,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潛意識裡蟄伏著的,對這個百萬富翁之家的需要極高超的技巧才能掩飾得住的強烈嫉妒,頓時被對面前這位老人家,和那個在廚房裡為我們忙著做飯菜的,我該以「嫂子」相稱的好看的女人的同情抵消了大半。原來人的嫉妒之心竟是這麼容易消解的。只要我們從我們所嫉妒之人的身上,或他的家庭獲得到也存在著所謂不幸的根據,我們仿佛立刻就變得極富有同情心似的。而同情別人的自我感覺,又總是比嫉妒別人的自我感覺良好得多。

  「能不知道嗎?兩個多月前,有一個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姑娘,被她爸和她哥陪著,到這兒來找過子卿。接連找了幾天沒找到。還到你嫂子單位去找……」

  老人家又落淚了。

  我又趕緊掏出手絹替老人家拭淚。

  我說:「沒憑沒據的,那也證明不了什麼。現在有些姑娘,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還興許是敲詐呢!」

  「怎麼沒憑沒據!人家姑娘有憑有據!人家拿出了好多子卿單獨和她在一起照的照片。能有五六十張!人家說都是用什麼能自動拍的相機拍的。有些照片就沒法兒說了……當時羞得我這當娘的,恨不得地上裂出個縫容自己一頭鑽進去!你說大娘哪兒曾想,小時候那麼好,那麼規矩,那麼懂事,那麼孝心的一個兒子,如今會變成這樣兒呢?……」

  我覺得,老人家內心裡,對子卿已經開始產生著一種憎恨了似的。

  「後來呢?」

  「還不是花錢平息了嗎!我一再逼問他怎麼了結的,他才不得不承認給了人家姑娘三萬元錢。大娘說句公道話,大娘覺得人家姑娘也不見起就是那種下賤的姑娘。只不過是太不懂吧!文文靜靜的,怪招人喜歡的。但凡是個懂事的姑娘,哪兒能跟他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亂搞呢?還口口聲聲說她愛她『華哥』,承認是自己主動的。她爸當我面兒給了她一個大嘴巴子。她哥還揪住她頭髮,使勁兒往牆上撞她頭。把我對那姑娘心疼的不行!你說子卿他怎麼就成了『華哥』呢?……」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搖搖頭說:「大娘,這我也不明白啊?」

  「你們下鄉那些年裡,有人那麼叫過他嗎?」

  我說:「沒有,反正跟我在一個連的時候沒有。」

  「那就怪了。你說那些被他勾搭過的姑娘和女人,咋還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麼呢?唯有默默搖頭而已。

  「都貪圖他給她們錢花?」

  「大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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