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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她笑著說,閃身將我讓進門。我心中不禁暗訝——她從未見過我,怎麼就那樣自信不是將別一個登門的男人當成了我?

  這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是的,我只能說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想用「漂亮」或「美麗」之類的詞形容她。在我看來,只有漂亮的小女孩兒,而沒有什麼漂亮的女人。只有美麗的女郎,而沒有什麼美麗的女人。一個女人在三十五六歲這種年齡,是既不可能「漂亮」也不可能「美麗」的。包括常作畫刊封面人物的女明星們。她們在畫刊封面或彩頁上「光彩照人」的形象,一多半兒要歸功於攝影家。一少半兒要歸功於化妝師。對於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被認為,尤其是被男人認為「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乃是最接近她的形象的真實的。「漂亮」和「美麗」都是最難以持久的。而一個好看的女人則是一個最經看的女人。

  當時我心頭像被蠍子蜇了一下。

  我暗想從此以後我還是乾脆重新斬斷了和子卿的關係吧!因為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某位文豪說的一句話。他在一本小說的前言中告誡我們世俗男女——如果你交朋友切忌千萬不能交在金錢和妻子這兩方面都比你幸運的人。這一點反過來對女人們也是一樣的。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不曾在想像中讓自己變成了他或她同時佔有那兩種幸運的朋友。而在這一種不可告人的想像之中,許多世俗男女不止一次地在意識裡犯了謀財罪和非法佔有罪。

  當時我竟覺得在自己的意識裡犯了謀財罪之後又已經犯了非法佔有罪似的。

  三十五六歲的女人中依舊好看的女人其實是並不多的。「嫂子」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

  我在門廳換拖鞋時低著頭問:「你就是妍姐吧?」

  我叫她「妍姐」叫得那麼順口。仿佛我已經不止千百次地那麼叫她了。仿佛她原本就是我的一個「妍姐」,與子卿毫無任何關係。

  「別叫我妍姐啊,你該叫我嫂子的!」

  她又笑了。笑得也十分好看。

  我臉紅了。我心裡想著該叫她「嫂子」而不該像在電話裡一樣叫她「妍姐」的,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緣何叫出來的還是「妍姐」而不是「嫂子」。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在見到她這個好看的女人之後,本能地拒絕承認她和子卿的關係?

  人的潛意識真他媽的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啊!

  我竟對自己的潛意識有點兒毛骨悚然起來。

  我說:「是啊,該叫你嫂子的。可你沒我大。可能要比我小上將近十歲呢!」

  我這麼說,無非是想使她認為,在我眼裡,她其實只有三十二三歲。從一見面我就有一種企圖討她歡心的卑鄙念頭。我拿我自己也沒辦法。

  她說:「我今年三十六還不到,你今年四十四還不到,我只能算比你小八歲,那你也得叫我嫂子呀!」

  這時我聽到子卿的母親在屋裡說:「是曉聲來了吧?大娘正念叨你呢,只怕你不來!」

  我說:「大娘,你既然讓嫂子打電話告訴了我,希望我來。我哪兒能不來呢!有再要緊的事兒,也得推脫開,也得先來這兒啊!」

  說罷,回頭望著「嫂子」,笑問:「是不嫂子?」

  她也又笑了,說:「那是的嘛!」

  男人的輩份低於一個年輕於自己十來歲的女人,男人在她面前總難免會有點窘的。這一種輩份和年齡之間的倒置,往往會使男人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滑稽的錯誤的男女關係。但倘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情況則就不同了,年長於她的男人,內心裡其實是非常歡迎這一種關係的倒置的。並且,往往的會本能地利用這一種關係,企圖將他對她的親狎願望戲劇化、情理化,並且權力化……

  我自忖不是那種輕佻子弟。也不是那種見了好看的女人就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男人。更多更多的時候,面對一個好看的女人,我是懂得欣賞的。我的欣賞的目光不使她們感到如芒在背,不使她們討厭,於我也就滿足了。只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我欣賞她們的同時內心裡產生性方面的聯想。即便在那樣的時候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卑鄙之徒。因為那並非是我的錯。每一個男人面對好看的女人時內心裡都產生過性方面的聯想,這已經是由科學的權威所作出的結論了。正如每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可愛的孩子,必然會產生將那孩子抱起在懷裡的熱情衝動是一樣的。

  然而對於她,對於這個我該叫「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看她時的目光卻不僅是欣賞的。這使我不敢多看她。卻又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

  子卿,子卿,你對生活還有什麼失意?如果我是你……

  我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我將會怎樣地去愛這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像子卿一樣,撇下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整天東奔西竄去賺錢,仿佛全世界的印製錢鈔的機器都將永遠地停止了運轉似的……

  就算是那樣吧,有這麼一個好看的妻子長相廝守,哪怕是粗茶淡飯,哪怕是低矮茅舍,哪怕是一份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又都算得了什麼呢?錢多錢少又有什麼恐懼不恐懼的呢?

  我一經在內心裡那麼質問子卿,一經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頓然的我明白了我自己,明白了我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究竟為什麼一見之下就心旌搖搖——原來仍是嫉妒這條毒蛇在我內心裡作祟!

  路上我絕沒有想到子卿會有一個這麼好看的妻子。普遍的我的同代人已經開始變老了。普遍的我們的妻子比我們更早地就開始變老了。普遍的她們早已由當年的少女們變成如今年輕人眼裡的「大嬸兒」們了,起碼也是變成了「阿姨」們了。普遍的她們早已腰肢渾圓,減肥藥對她們已不起作用了。普遍的她們早已容顏憔翠,頭髮失去了光澤,一切高級的「養面奶」或「美髮液」對她們已沒有意義了。走在路上時我以為我將要見到的嫂子必是她們中的一個,沒想到她和她們是那麼的不同!對普通的中國男人而言,大概再也沒有比一個野心勃勃的「大款」同時擁有一位好妻子這種事兒更令人憤憤不平的了!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普通的中國男人中心理承受能力極普通的一個。我對「嫂子」的種種非非之想,也許只有三分之一是個好色之心未混的中年男子對一個好看的婦人的苟且念頭,而三分之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強烈的嫉妒。如果子卿他光只是有錢,我還能儘量擺平自己內心裡對他的嫉妒。可他不光只是有錢。他還有一個好看的女人作他的妻子。我在想像中對她產生的種種苟且念頭,包含有我對子卿,並且通過對子卿,進而似乎對一切爆發而富的「大款」們潛意識裡的即使不能「共」他們的「產」也不妨「共」他們的妻一回的「革命衝動」……儘管我得稱他「嫂子」!儘管子卿是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時期的手足般的兄弟!

  「嫂子」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三至七五左右。我是鬚眉中的小男人。身高對外宣佈一米七○。我自己心裡最清楚,實則僅有一米六九。我想她若不是穿的拖鞋,穿的是高跟鞋的話,那麼和我站在一起,肯定會比我高出半頭。我若想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話,只有仰視她了。

  「嫂子」的皮膚很白皙。正是北方最熱的8月裡,她穿著無袖的雞心領的小衫子,淺粉色的。和一條蛋青色的裙子。裙裾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長,剛及膝部。她的兩條裸臂修長。雙手和手指也修長。她的兩條小腿很挺拔。腿和臂都白得像漂白過了似的。她的臉尤其白皙。皮膚細膩得嫩潤無比。細膩得閃耀著如蠟的光澤。眼睛很大。鼻樑很端正。很高。她的嘴唇很紅潤。我看出那是一種天生的紅潤。並沒塗唇膏。她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化妝過的痕跡。沒修過眉。也沒描眉。雙眼皮更不是外科美容手術製造出來的。她渾身上下沒有現代都市女性的脂粉氣。整個人仿佛從裡到外顯得那麼的乾淨,那麼的清爽,那麼的優雅。

  這是一個天生的好看的經看的女人。她身上除了衣物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零七八碎。沒戴項鍊。沒戴耳環。沒戴戒指。我原以為她胸前的什麼菱形的東西,是一塊白玉胸飾。卻不是。而是她的衫子上開出的裁口兒。是她頸下透出的菱形的肌膚。

  子卿的母親照例盤腿坐在床上。老人家似乎不習慣坐沙發。老人家將我喚過去,拍拍床,也讓我坐床上。我不好意思坐床上。

  老人家雙手攥住我一隻手不放。嗔道:「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這兒不就是你另一個家嗎?我不就像你另一個娘似的嗎?你坐在沙發那兒我跟你說話不近便。脫了拖鞋,給我乖乖坐床上!」

  我只好脫了拖鞋,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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