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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終日將自己囚禁在賓館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填寫每頁五百字的大稿紙。從早至晚伏案十餘小時,每天也不過僅能達到兩千餘字的創作進度。子卿他像一個幽靈糾纏住了我。儘管那幾天裡我再也沒去找過他,他也再沒來找過我。甚至連電話都沒打來過一次。然而當我寫作時,卻總覺得他就坐在我身旁或背後,臉上帶著嘲諷的表情注視著我似的。有時我想像貧乏,思維遲鈍,竟至於神經質地猛轉過身大吼:「你走,不要干擾我!……」

  吼過之後,連自己也感到自己完全是在發神經,更加心煩意亂,寫不下去了。

  離出版社限定的最後交稿期日日迫近,我變得焦躁極了。原以為回到我的母親城,于悠悠往事中尋覓舊情種種,可能會大大激發創作靈感,不料卻是「勞思複勞望,相見不相知」。依稀的往事,都變作了都市靡華的風景!

  我決定離開哈爾濱,趕快到黑河去。我在兵團當過一年多的小學代課老師,教過的一個學生如今「出息」了,當上了黑河市一家新落成的賓館的「前臺經理」。他給我來信說黑河今非昔比了,熱鬧多了。如果我去,能為我於熱鬧中安排一處靠黑龍江邊的幽幽靜靜的下榻地點。我想所謂「前臺經理」,大概就是「領班頭兒」的意思。「領班頭兒」安排個把人的住處不會成問題,他的話也肯定不至於是誇口。決定一下,便於當日訂了票。

  下午三點多鐘,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敲門。開了門,見是一陌生的小夥子。他很禮貌地問過我姓名,將一封信交給了我,說是「華哥」讓他送來的。交了信,連我房間的門也沒進,說自己還有急事要辦,轉身就走了……

  信是封著的。我放下書,手中拿著信,想看又不太想看。

  正猶豫,電話響了。

  抓起一聽,對方是女人。聲音很親切。然而又很陌生。語調款軟,分明是南方語音。

  「是曉聲弟嗎?」

  我說我是。一時相當困惑,回憶不起來在這座城市裡有哪一位女性自認為她有資格稱我「曉聲弟」。

  「我是吳妍啊!……」

  「噢,妍姐,你好。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呢?」

  既然她已稱我「曉聲弟」,我也就只好順水推舟地暫且稱她「妍姐」。怕真是一位年長於我從前又與我或我家關係親密的女性,由於我一時回憶不起對方是誰,而在語氣方面首先就使對方受了冷淡……

  「我在媽這兒給你打電話呀!」

  「……」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因為我的母親早已被我接去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了。

  「曉聲弟,你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在看書。」

  「晚上還有什麼重要的應酬嗎?」

  「沒有。沒有什麼應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媽希望你來家裡,陪她過生日……」

  「這……」

  「別這個那個的了!你可一定要來,啊?嫂子還沒見過你呢!那邊電話又響了,我得去接,見面再聊!你可一定要來呀!媽說你不來她會失望的……」

  不待我再問什麼,電話已掛了。

  什麼人呢?——她先稱我「曉聲弟」,我只好詭稱她「妍姐」,可她又強調自己是我「嫂子」!她說的「媽」又究竟是誰的媽呢?

  我吸著一支煙。苦苦地想著。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該不會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麼當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親家裡給我打電話,對我說是「在媽這兒」,說「今天是媽的生日」,說「媽希望你來家裡」,沖我和子卿從前手足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和我母親從前姐妹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從前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的關係,沖我們兩家人的任何一種關係,都是並不唐突的啊!

  吳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無疑了!

  子卿這個混帳東西!我們都見過兩面了,他竟一個字也沒對我提起過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兩個多小時內他滔滔不絕地只談錢、錢、錢!卻隻字沒向我透露他已結了婚!而我也隻字沒問。實則怕他是一個婚姻方面的失敗者,無意間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開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幾行字。寫的是——曉聲,我因事已於昨日到外地去了。這一時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幾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見笑。亦祈勿見責。弟不曉古人雲「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耶?然孜孜所勸,皆肺腑語耳!還望三思而又三思。但願從外地回來,仍能再見到你……

  我將信折起,揣入衣兜,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自己從黑河回到哈爾濱還能住幾天。也完全可能從黑河去牡丹江,從牡丹江直接回北京。一旦又回到北京,沒有極特殊的原因,至少一年內我是不會再回哈爾濱了。我和子卿,還有很多相見的機會。如果我覺得再見到他已不是一件高興的事了,那麼我從此避免見到他,對我似乎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從前每次回到這座城市因尋找不到他而產生的那種遺憾,卻又因終於見到了他變得極其索然。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對子卿的話,更準確地說是對子卿那些關於金錢的觀點和思想,我並非全盤不能接受。面對現實獨自深思時,其實我和那家私營小飯館的老闆娘夫婦是一樣的,覺得他的話聽起來雖然赤裸裸,雖然似乎鄙俗,但又似乎的確是屬￿從當代現實之中提純出來的真話。起碼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真話。也許我的索然,只不過是對當代現實產生的一種索然吧?在子卿之前,沒有另一個人和我像他那樣談到金錢。而現實的本質狀況一經用真話道破,大抵總是難免令人感到索然的吧?

  但子卿的老母親還能活多少年呢?我和老人家,是見一面就少一面的了。

  我不忍心讓老人家失望。

  於是我穿上衣服,離開了賓館……

  給我開門的是「嫂子」。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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