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四


  我說:「那是寫的不好的書。正如偷工減料蓋起來的樓。難道這城市裡的每一幢樓都很壯麗嗎?」

  他遞給我一支煙,並伸過按著的打火機。看著我吸了兩口煙後,又說:「不好的樓,也是樓。只要沒險情,就可以住人。起碼可以當倉庫。而不好的書,除了送回紙廠重新打成紙漿,還能幹什麼用?在我家裡,你可能也發現了,凡是你寫的書,我差不多買全了。而且都認真讀過。我不敢武斷地說你的書都一點兒價值也沒有。但你以為它們會傳世嗎?……」

  我不禁面露愧色,無言以答。

  「我反過來問你,情況好又怎麼樣?印一百萬冊,夠多的了吧?開座談會,評論文章見報,改編成影視,又怎麼樣?那不就是一年內的熱鬧嗎?而今天,凡是能印一百萬冊的,不塞入大量媚俗的,甚至色情的,下流的,肮髒的,用你們的話叫作『自然主義的人性描寫』的內容,豈非天方夜譚嗎?海明威以後,世界上又評出了那麼多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你是搞文學的,你又能扳著手指頭對我說出幾個。今天,此時此刻,在這個地球上,哪兒在上演著莎士比亞的戲劇?誰在讀雨果或巴爾紮克的小說?有幾個法國的年輕人知道喬治·桑是誰?又有多少兒童還在喜歡聽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話故事?誰還真的需要什麼文學。一個現代人手捧一本小說在看的情形,你真的不覺得那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情形嗎?比一頭猩猩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滑稽可笑!……」

  我冷笑道:「你還可以順著這樣的思路發展下去——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比如就是我,終於無法靠出賣文字養家糊口了,於是不得不去找那個一門心思掙錢並蓋起了一幢壯麗大廈的人,請求他周濟自己。好比他就是你。你念及過去的友情,大發慈悲,收留了我。讓我當一名看電梯的員工,或者司門人。而我呢,發誓再也不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講你當年曾給我講過的那個寓言了……」

  我說完,默默望著他。

  他也望著我。

  他問:「生氣了?」

  我說:「沒有。」

  我打定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別。我當然並沒生氣。我知道他今天抽出他十分寶貴的時間,絕非是為了有機會當面嘲笑和挖苦我。即使他認為當年我也是一個傷害過他的人,二十多年了,他也不會耿耿於懷,以這麼一種方式報復我的。我只不過覺得他變的太古怪罷了。古怪得我感到無法和他交流情感。我暗想,由窮而富了的人,尤其是由窮而富了的中國人,比如子卿這樣的「大款」,也許是差不多都要變得古裡古怪的吧?難道普遍的中國人,在他們眼裡,都是些活得迂腐,活得窩囊,活得不開竅,活得有幾分可憐亦可笑可悲之人嗎?大概還有幾分可鄙吧?

  子卿塞了牙,向老闆娘要牙籤兒。老闆娘轉入櫃檯,大方地取了一袋放在我們桌角。

  子卿拿起看看,問:「地攤兒上買的吧?」

  老闆娘倏地紅了臉,大搖其頭,說保證不是。

  子卿說:「老闆娘,這騙不了我。塑料袋兒上連個字都沒有,肯定是地攤兒上買的無疑。地攤兒上賣的牙籤是不消毒的。提供給顧客用,太不衛生。」

  老闆娘喏喏連聲。

  子卿又說:「就算我給你提個建議,以後再不要買地攤兒上的牙籤兒。誰會用過了這一端,再反過來用那一端剔?這種兩端尖的牙籤,除了中國,大概在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見不著。這是典型的舊中國農民心理的體現。似乎什麼東西都要省著用。老闆娘你以後要買那種一端尖的。記住沒有?」

  老闆娘趕緊說記住了記住了。

  子卿又誨人不倦地說:「工藝品小店裡就有賣。顧客吃到一半兒的時候,要主動送上來。每客一包。人家走時,也值得隨手兒帶走。我可不是在找你茬兒。我這個人,對牙籤兒也沒那麼多講究。有時削尖一根火柴杆兒,也剔。我是在教你怎麼樣掙錢啊!」

  老闆娘囁嚅地問:「那樣的,多少錢一袋啊?」

  他說:「不貴,才一元多。」

  老闆娘咂舌道:「那還不貴呀?如果十個人吃一桌,一人一袋兒,還興帶走,我們不就等於搭上十元錢嗎?我們不過是一家私人小店,哪兒經得起那麼做呀!」

  子卿拉過一把椅子,指著對老闆娘說:「坐下!」

  老闆娘猶豫片刻,自忖他不至於有什麼越軌企圖後,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從廚房朝外遞菜的小窗口,探出一顆戴著肮髒的白帽子的男人的腦袋,朝我們瞪著。從那種虎視眈眈的勁兒,我得出判斷必是老闆娘的丈夫無疑。

  我在桌下暗踢子卿的腿。他卻理也不理我。

  他說:「老闆娘,你也真死心眼兒,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假如十個人吃一桌,菜盤上刮下十元錢誰看得出來?而對於來吃過飯的人,也許就因為那一元多錢的牙籤兒,下次還來,你的『回頭客』不就多了嗎?人們並非都貪圖你那一袋兒牙籤兒。人們找的是一種感覺……」

  老闆娘的丈夫,從廚房轉出來了,雙肘支在櫃檯上,兩隻油膩的大手托著下巴頦,旁聽生似的聽著。

  子卿又問老闆娘:「就我們兩個顧客,方才幹嗎不主動陪我們說幾句話?」

  老闆娘又紅了臉,訥訥地說沒這習慣。

  「要養成這習慣。」——子卿耐心可嘉地啟發:「這叫感情競爭。沒有這點兒競爭意識,生意能興旺嗎?」

  老闆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頓開,連說多謝指教之類的話。並回頭大聲吩咐她丈夫:「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再給加一道拔絲土豆!」——又笑容可掬地對子卿說:「大哥,最後這道菜,算我們敬您的!」

  子卿擺擺手:「那倒不必。」

  說罷,撚出一根牙籤。而那一袋兒,大大方方地揣入了西服上衣兜。

  吃著拔絲土豆的時候,子卿又說:「現在的中國,遍地都是錢,哪兒還用到外國去掙?你知道我走在路上有種什麼樣的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錢鋪得比三層地毯還厚。在這個地球上可能再也沒有比賺中國人錢容易的事了。所以連外國人都忙不迭地到中國來賺錢!對全世界而言,想賺大錢不到中國來還能到哪去?這也許是上帝提供給外國人的最後一次賺大錢的機會了。這個機會肯定到本世紀末就為止了。」

  我問:「那麼對於咱們中國人而言呢?」

  他反問:「電影《金光大道》,當年你一定看過的吧?」

  我說:「看過。」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