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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他說:「那裡有一句話——誰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現在的中國,正是這麼樣的一個中國。現在的時代,正是這麼樣的一個時代。」他向我伸出三根指頭,加重了語氣:「三年。我的看法,今後三年,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三年。三年內發的,那就算發了。發不了的,那就算錯過機會了。而且,可能意味著永遠的錯過機會了。因為,前幾年發財,只有一條規則——那就是,不必講規則。無所謂犯規。什麼叫犯規?沒被『裁判』發現,那就是沒有犯規。被發現了,那是運氣不好,算你倒黴。何況『裁判員』的黃牌紅牌,該對你舉起來的時候,因為你把他『搞活』了,也可以對你的犯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而不見。不得以而為之的時候,該對你舉起紅牌,也可以只對你舉起黃牌。該對你舉黃牌,也許僅僅罰你『點球』。現在情況略有不同了。開始由無規則而有些規則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白聽一位「大款」給你上這麼一堂課的。我竟聽得有些入迷了。

  「那將意味著,個人積累財富的限制嚴密了,嚴格了。機會減少了,變得更加寶貴了。做法也不得不瞻前顧後,謹小慎微了。沒有規則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普遍的老百姓是沒膽量伸手一把抓住的。怕是陷阱。怕觸犯了規則。明明毫無規則,還怕觸犯了規則,這多有意思。最後老百姓也動了野心了,也都想參與著『搞活』了。每每就在這時,那規則好像冷不丁地就出現了。在剛出現的那一瞬間,當然照例要抓幾隻替罪羊,或者坐牢,或者殺頭。以正視聽。替罪羊絕不會是他們。他們轉而又去玩兒別的了,又到別的沒有規則的方面去進行『搞活』了。所以,在這三年內,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曉聲,這些話,我平時,對別人是不說的。你我不是一般關係。我覺得,我翟子卿有義務點撥你個明白!別他媽爬格子了。別他媽賣文為生了。我知道你勤奮,稿費收入也還湊和。但靠一支筆養家糊口,太迂腐了吧?別他媽當什麼作家了!那都是扯淡!活到四十多歲,我算終於悟透了一個道理。你有錢,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沒有風度也有風度了。你沒有氣質也有氣質了。你唱歌不好聽也有人替你喝彩了!你的小說是臭狗屎,也能花錢辟專欄大評特評了!也能組織研討會了!甩出幾萬元就是了嗎!你在電影廠,美國電影《沉默的羔羊》一定看過。女演員朱迪·福斯特,為了獲影后提名,準備將《好萊塢導報》的有關版面全壟斷下來。聘請職業影評家和電影海報畫家為她在新片《似是故人來》中的表演進行吹捧。這叫什麼?這叫『抬高自己』。有錢你才有資格抬高自己!花錢你才雇得到人抬高你!無獨有偶,《純真年代》的女主演,也不惜一切代價來確保自已被提名,花費了一千多萬美元大搞宣傳競爭。雇了十九個有才幹的評論家,巧妙地,惡意地貶低別的競爭對手。這叫什麼?這叫『打擊別人』!有錢你就有資格打擊別人!有錢你就能雇到別人替你去幹你自己不能直接幹的事兒!包括殺人!……」

  「你……你該不會……」

  我吃驚不小了。

  他一笑,接著說:「放心。我是絕不會花錢雇殺手的。我也沒仇深似海的仇人。我講了這麼多,無非是要使你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連鬼都可以用鞭子抽著你推磨!請問,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比金錢的魔力更大?沒有。根本沒有了!……」

  他不容我插話。滔滔不絕。他已經不再動筷子。一隻手握著酒杯,一隻手握著酒瓶。一邊大口大口地喝,一邊自己為自己一杯一杯地斟滿著。仿佛的,他的那些關於世界,關於中國,關於金錢的思想,不是從他的頭腦中產生出來的,而是從酒瓶裡隨著泡沫產生出來的。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不停地論說似的。他的臉已經泛紅。我看出了他已醉到五六分的程度。在兵團時,逢年過節,我們免不子了也湊一起喝一回。當年是我喋喋不休,盡敘盡說,而他一個人悶著頭獨斟獨飲。等我沒什麼話題可說了,他才不其然地說一句。常常出語驚人,見解刁鑽,使我目瞪口呆。我沒想到他如今變得口若懸河了。也許,他和他老母親一樣,平時也是太缺少向人訴說的機會了吧?

  而我自己也有些醉意醺醺了。

  我反駁他:「有的!」

  「有什麼?」——他眯起眼睛凝視著我。當一位哲學家面對一個大傻瓜而傻瓜竟反駁他的時候,哲學家可能就是像子卿當時那麼一種樣子。

  但是我想我不是一個大傻瓜。他那一種凝視的目光使我惱火。使我的自尊心大受刺激。而一個自尊心敏感之人,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自尊心是更不可侵犯的。

  我說:「你也聽著,聽我給你朗誦一首詩!」

  「詩?哈,哈,朗誦詩!……」

  若不是在飯館裡,而是在他自己家裡,我想他當時一定會大笑起來的。

  「你必須聽!」——我輕輕拍了下桌子,飲了半杯啤酒潤潤嗓子,便低聲對他「朗誦」:

  比金子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珠寶
  比珠寶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鑽石
  比鑽石更有魔力的
  那就只有女人了
  與美妙的女人相比
  連魔王的魔杖
  都不值一提了……

  我「朗誦」時也凝視著他。在我的想像之中,子卿似乎便是一個魔王了。仿佛他正企圖用他巨大的魔法迷亂我的心勝,而我「朗誦」那一首詩是解除他的魔法的咒語……

  老闆娘斜靠櫃檯,交抱雙臂,笑盈盈地望著我們,如同望著兩個爭強好勝的大孩子。

  子卿緩緩拍手。

  我說:「難道不是那樣嗎?」

  他說:「詩倒不賴。但結論是弱智者的謬論。因為美妙的女人本身就是這世界上最為昂貴的一種東西。是金子、珠寶和鑽石混合成的物質。美妙的女人在一切物質之上,所以你必須用比她們本身造價更高的金錢才能收買她們的芳心。加上這一層意思,才不失為一首起碼自圓其說的詩。請問在如今的世界上,你還能找到一個又美妙又對自己之美妙的價值渾然不知的傻女人嗎?你有多少私有財產?哪怕你僅有一千萬,你在本市登一則徵婚廣告試試看,全市美妙的女人非整天包圍著你吵吵嚷嚷發誓非嫁給你不可!結了婚的也隨時準備為你離婚甚至謀殺親夫!待價而沽並非她們的可悲之處,在這一點上像你這樣的男人們一直在犯著一個嚴重的錯誤!一直不明白沒有人出得起比她們本身的價值高十倍百倍的價格買斷她們,才是她們最大的可悲之處,才是她們覺得最失望、最沮喪和最不幸的事!……」

  我一時被他辯糊塗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親希望我勸勸他的話,很有責任感地又說:「子卿啊,你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錢這東西,無所謂少,無所謂多。比起普遍的中國人,你已經可以算是能過上很體面的物質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滿足吧。別整天東奔西躥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掙錢方面了!你母親還能活幾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這也屬￿老人對兒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著你母親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他又要了兩瓶啤酒。

  「三年,」——他飲了一大口後,嘟噥地說:「三年之後,我一定聽你的!這三年內不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掙錢的機會一次次擺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沒掙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看著別人掙錢的方式不得法,不靈活,頭腦轉不過彎兒來,比如咱們吃飯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導教導……」

  我說:「子卿,不然你就投點兒資,也開個小飯館,或辦個小工廠,以後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時間關照你母親,豈不更好?」

  他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為然地說:「那樣掙錢,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純粹是笨人掙錢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闆娘瞥了一眼。她倒絲毫沒顯出聽了不高興的樣子,反而給我們又加了一盤糖拌西紅柿。

  待老闆娘走開,我低聲問:「子卿,難道你對錢,真有很大的需求嗎?……」

  他說:「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話幾乎是恨恨地說出來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誰?在生誰的氣?生他老母親的氣?生我的氣?或許他的老母親和我,真有許多對他的不理解處嗎?或許他生他自己的氣?認為在這家小飯館兒陪我吃著喝著向我論說著的時間內,又有某些能掙大錢的機會,正悄悄地令人終生遺憾地從他身邊溜走?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經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費他的時間,明明已是他在浪費我的時間了呀!

  我決定什麼也不勸了,我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這時他衝動地抓住我一隻手,向我湊近臉,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說:「曉聲,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時代早已變了!難道你從來也不曾因為它的變化而感到過恐懼?沒有什麼東西能醫治你的恐懼,只有錢,只有錢啊!你們作家與社會之間的傳統『蜜月』關係已經一去不返地結束了!你們這批『上帝的寵兒』再也沒有什麼榮譽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們甚至失去了給你們分發獎賞糖果的上帝,你們已經淪落成了商品時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難道你打算隱居到鄉村去嗎?……」

  我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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