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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說:「書和書櫥,對於我不過是一種室內風景。多幾冊少幾冊,沒什麼區別。」

  他請我過去觀賞他的魚。說魚其實和貓啊狗啊一樣,也是認得它們的主人的。誰常喂它們,誰常觀賞它們,它們就會對那個人腳步的輕重,那個人衣服顏色的深淺特別敏感。那個人往魚缸前一站,它們就會浮上水面,搖頭擺尾,表示它們的親和。而不經常喂它們,不經常觀賞它們的人若往魚缸前一站,情形就很不相同了。它們就會受驚地往水底潛……

  我說:「那它們現在怎麼不浮上水面啊?」

  他歎了口氣,說他哪有時間常喂它們常觀賞它們呢!

  我問是不是他母親常喂?

  他說花錢雇人做這麼巨大的魚缸,養些名貴的魚,一開始倒也不完全是圖魚生魚可以賣錢。而是唯恐他母親在家裡感到寂寞煩悶,為他母親做為他母親買的。老人家倒不稀罕什麼名貴的魚不名貴的魚,當初說養些金魚就行的。可金魚吃得多便得多,幾天就得換一次水。這麼大的魚缸,換一次水夠麻煩的。再說,來個人,一看他家養的居然是金魚,他臉上也覺得不光彩。金魚,現如今看來,已經被列為中國的「土」東西一類了。可這些名貴的魚,老人家又喂不好。所以呢,不得不為它們又雇了個人,每天早晚兩次,專來喂魚。就像北京人雇「鐘點家務工」一樣……

  我見他比剛才在客廳裡話也多了,一時不悅的情緒也過去了,趁機勸他。

  我說:「子卿,你呀,也別對你母親的話太認真。我最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你母親心裡還能沒數嗎?」

  他說:「我不生我娘的氣。我怎麼能生我娘的氣呢?不過,我也求你,替我開導開導我娘。她得體恤我這個兒子啊!可她不,不管誰來,她總當人家面兒責怪我。你我不見外,所以我求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哪有二百多萬!不過才一百多萬。現在這個時代,引誘人逼迫人吹牛說假話。你說你有一百多萬,人家卻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明明真的有一百多萬人家也是不信的。所以人家那兒先自給你打了折扣,只當你有五十萬,所以人家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說你有二百多萬,說得信誓旦旦,人家給一打折扣,你在人家眼裡,不過是個百萬元的主兒。你有一百多萬,你到處說你有二百多萬,現在這就等於說真話了。因為別人一給你打折扣,正是你的實際情況。你說你有三百萬,別人一給你打折扣,也算接近你的實際情況。也不算吹牛撒謊騙人。五十萬左右,是在打了折扣以後的真話的『合理浮動限數』以內,是司空見慣的說與信之間的原則。好比生產銷售方面有『合理損耗』的規定限數一樣。現在哪兒有真話?沒有真話!只有在合理的假話『浮動限數』以內被認為被確信的所謂『真話』。你明明只有一百多萬,你卻到處說你有五百萬六百萬乃至一千萬,這才是吹牛撒謊騙人。才算說假話。因為大大超過了說假話的合理的『浮動限數』。我有一百多萬,我說我有二百多萬,你以為聽的人都會信嗎?只有傻瓜才會信。他們一給我的話打折扣,得出的結論是一百多萬,正是符合我的情況的事實嘛!完全等於我並沒騙他們。但如果我要真話真說,說自己有一百多萬呢,在他們那兒結果就是五十多萬了,反而意味著我是說了假話,騙了他們。我不願騙人……」

  他說時,我一直在非常虛心地洗耳恭聽。但是卻聽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說聽得越發地糊塗了。

  子卿問:「懂不?」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將我扯至沙發前,樣子很鄭重似的問:「真不懂假不懂?」

  我說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麼徹底。

  「坐下,」他說:「你坐下。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須徹底懂。不徹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碼應該是半個社會學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個小學生似的仰臉望著他。我竟很羞慚起來。竟真的覺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著了一支煙,退後幾步,靠著書櫥,注視著我問:「道家的太極圖,你肯定是見過的吧?」

  我說那我見過的。由兩條首尾相交的抽象的陽魚和陰魚構成一個實心的圓。白魚代表陽,黑魚代表陰。隱喻陽盛極而轉化為陰,陰盛極而轉化為陽。道家以此圖闡述宇宙規律。也叫「陰陽圖」。

  子卿說:「我方才講給你聽的,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道』。道家宣佈,他們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們先別討論他們那個『道』究竟意味著什麼,你也先別問我他們那個『一』、『二』、『三』指的是什麼。我今天只給你講講,從現實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說:「你講吧,我洗耳恭聽。」

  他說:「其實道理也很簡單。打一個比方,現在你回答我——一是幾?」

  我說:「一就是一嘛!」

  他說:「如果現在沒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換幾種說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說是0.5的2倍,2個二分之一。」

  他鼓勵道:「對!看來你還不太笨。一就是一,這無疑是真話。是最簡明的真話。可如今在社會的許多方面,幾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簡明的真話,變成了沒誰相信的話。那麼,你再說一是一,你實際上得說幾呢?」

  我說:「0.5的2倍!」

  他搖頭:「這樣說並不簡明。簡明的說法應該是說2。」

  「2?」

  「2!現在,進一步打個比方——你和我談生意,我自然要問你有多少本錢。你有一百萬,你怎麼跟我說?」

  「二百萬!我有二百萬!」

  「正確!我呢,一聽,不信。認為你在撒謊。騙人。看你的樣子還老實,估計你也會撒一個彌天大謊。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話打一個對折——二分之一真話,二分之一假話,那麼用你說的二百萬除以二,我得出了一個判斷——其實你只有一百萬本錢。這並不等於你在騙我。因為無論你對我怎麼說,反正我都是不會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來分析你的話的。你說真話也白說。非坦白說,還會使我得出錯誤的判斷。結果是你說了真話,反而會使我們倆都陷入假話的誤區。比如你若照實說你有一百萬,我當然還是不信,還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分析你的話,估計你的話有一半兒水分。那麼好,我就把你照實說的一百萬除以2,結果得出的結論是你不過才有五十萬。結果我們倆可能做成的一筆生意,反而因為我覺得你本錢少沒做成。你說這怨誰呢?」

  我說:「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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