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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說:「當然怨你。《卿齋》裡有一則故事是《馬俊漂海》記得不?」

  我回憶了片刻,說記得的。書生馬俊漂到了一個島國。那裡的人們以黑臉為美,以白淨臉為醜。都覺得書生馬俊醜極了,醜得像個怪物。他只好「入鄉隨俗」,從此也將自己的臉天天用炭塗黑……

  子卿說:「如今咱們普遍的中國人,在語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臨的窘況,和馬俊的窘況是一樣的。真話已經死亡。絕對的真話反而只能導至絕對的假的結果。提倡、表揚、表彰、鼓勵、甚至重金獎勵,都沒了意義。說者早已習慣了說假話,聽者早已習慣了聽假話。就像《紅樓夢》裡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習慣了的現象,也就沒什麼不便沒什麼可怕的了。但是,沒有一個相對真的標準,人們也就很難進行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動。怎麼辦呢?需要有一個基本公式。是我總結出來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話提取公式』。現在我再問你——你有二百萬,你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萬,你怎麼對我說!」

  我張口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四百萬!」

  子卿說:「完全正確!」

  他說罷拋給了我一支煙。

  我笑了,覺得自己其實也未必那麼笨。

  「有的報紙說——北京人均收入每月五百元,你應該從中得出一個什麼接近真實的數據?」

  「二百五!」

  「好!很好!」

  我說:「你再試試我!」

  於是他又說:「假設今年不是1994年,而是1990年,說咱們中國人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怎麼理解?」

  「十年乘二,起碼二十年後!」

  「某張報紙公佈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國泰民康,生產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你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除以二!」

  「還登載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人人心裡都清楚,人人都憂患的一些事實並非杞人憂天,你又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乘以二!」

  「為什麼都乘以二或除以二?」

  「因為二這個乘數或除數,可以當成是假話的『合理限數』,可以將真話從假話中提純出來!」

  「嗯,嗯,很好。你已經掌握了我說的『道』,以後你這位作家,面對中國的種種現實,就不至於困惑,也不至於人云亦云,無形中做了假話的幫閒了!」

  子卿點點頭,表示滿意。既包含著對我的領悟力的滿意,也包含著對他自己的循循善誘的講解力的滿意。

  而我,竟像一位考生,終於結束了面試答辯,從導師滿意的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帆風順,如釋重負。

  這時子卿母親跟了過來,指著魚缸又對我絮叨:「就說養的這些魚吧,起初把我看著喜歡的呀!活到七十多歲,以前哪兒見到過這麼好看的種種魚哇!我最愛看的是『紅綠燈』了,晚上關了燈,魚們身上發亮光,一片片的紅亮光從水裡遊過去,一片片的綠亮光從水裡遊過來,像解放前看的西洋景似的。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也都愛過來陪我看……」

  「娘!……」

  子卿皺起了眉頭,不悅地制止老人家說下去。

  可老人家那天卻顯得相當執拗,偏繼續揭兒子的短:「後來那些大魚生了許多小魚,生的那個多呀!魚缸裡密密麻麻的,往少了估計也得有六七百。我就趕緊往外撈。撈遲了怕被別的大魚吞吃掉。小魚缸裡,盆兒裡,桶裡,瓶兒裡,撈也撈不盡!我心裡那個喜興呀!不正應了『富貴有魚』那句話嗎?我把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都找來看,看得人家也替咱們心裡喜興興的,一個個臉上眉開眼笑。趁著我自己和人家都喜興興的,我就分給他們。這家十條,那家二十條。多呀,分給了她們也不見少。咱們中國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有憂自家愁,有喜鄰家樂』。我和你母親小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就是整天這麼教育我們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啊,你自己家裡有了憂苦的事兒,你要儘量悶在自己肚子裡,要愁就在自己家愁。別攪得四鄰不安,好像人人都該跟你一塊兒愁似的。可是你家裡要有了什麼喜事兒呢,那就不能瞞著鄰居們,在自己家裡獨喜獨樂的了。而要把喜氣也分給鄰居們一些,讓鄰居們都跟著你高興高興。我那些老姊妹當時一個個高興勁兒的。都覺得我分給她們的少。都爭著要呢!還開玩笑說:『咱們也分了她家一點兒喜氣,盼著今年沾光碰上什麼幸運的事兒!』正分的熱熱鬧鬧的,子卿他回來了。你猜他怎麼著?他當著我眾老姊妹的面兒,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我:『別分別分,快別分了!你怎麼也不問問我該不該分啊?放下放下,都放下!誰也不許拿走!一條也不許拿走!』我那些老姊妹們,一聽都一聲不哼地放下了。都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咱家。曉聲你說說看,倒是讓我這當娘的臉往哪兒擱?如今,我那些老姊妹,再也沒誰到咱家看魚來了。我呢,也再不好意思到她們家串門兒去了!我還能厚著老臉去他們家串門兒嗎?……」

  我說:「子卿,這件事上你做的確實不對!你應該向大娘認錯兒,現在就認個錯兒!」

  子卿紅了臉嘟噥:「你別光聽我娘一面之詞!你不明白,那些小魚的品種都挺名貴的。能買一條大金魚的錢,也買不下一條那種剛生下的小魚苗兒。別看剛生,可拿到魚市去賣,幾元錢一條呢!我娘她當時那哪兒是分魚,是在分錢嘛!這年月,誰家向鄰居們分錢啊?」

  「錢!錢!又扯到錢字上去!……」——老人家跺了下腳:「光錢是頂重要的嗎?還是我那句話,錢這東西,多少才算是多呀?你把那些小魚變成錢了嗎?」——指著兒子轉臉又對我說:「他可倒好,花錢雇了個人到集市上賣!」

  子卿不但紅了臉,而且有些惱了,氣乎乎地分辯:「不雇人怎麼辦?我自己到魚市去賣呀!我要錢,可也要名聲!我有那工夫嗎?我的時間能用在那種掙小錢的方面嗎?」

  我阻止道:「子卿,你少說兩句吧!大娘平日心裡積鬱了些話,沒處訴,今天我來了是大娘個機會,就讓大娘說個痛快行不行?說的對或不對,咱們當晚輩的,笑呵呵地聽著就是了嗎!……」

  子卿還算給我面子,將頭一扭,不言語了。

  老人家接著說:「結果呢,他定的價太高……」

  子卿吼道:「不高!你懂什麼價高價低的?」

  我也沖他吼了一句:「子卿,你給我住口!」

  老人家一怔,又跺了下腳:「不高?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老糊塗了!反正是十幾天內,也沒賣出去多少條!……」

  「那是人們不識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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