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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看了子卿一眼,批評道:「子卿,大娘說你燒包,我聽你那些話,也覺得你有點兒燒包,你承認不承認?」

  子卿被他母親和我說得臉上掛不住和悅了,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走入另一個房間去了。

  老人家說:「他不愛聽咱倆的話,是不?」

  我說:「是啊,他不愛聽呢!」

  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要求地說:「那你也得替大娘訓訓他。平時我一個月裡難得見著他幾次面兒。一句話他不愛聽,轉身就又走了!你有責任替大娘訓訓他。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當年親兄乃弟般的關係,他不會真生你的氣。」

  我苦笑道:「大娘,他就是真生我的氣,該說我也得說啊!悠悠萬事,孝敬老人是第一樁大事嗎!」

  老人家就動了感情,又雙手攥住我一隻手,老淚汪汪地說:「他這不是等於把我當一尊菩薩似的供起來了嗎?可大娘不願當菩薩啊,大娘願意當一個兒子的娘啊!不在眼前還則罷了。這明明知道就在身邊的時候,想見都見不著,算怎麼回事呢?大娘已經又十來天沒見著他個影兒了!今天是因為你,他才穩下心在家老老實實等著。我還能當他幾年的娘呵!一二十年後,大娘早沒了,還扯什麼窮啊富啊的呢?……」

  子卿母親的話,說得我也不免傷感起來,竟頓時同情起她老人家來。

  子卿卻在那間屋朝這間屋探過身,召我:「來來來,咱倆這屋聊。我娘是得了絮叨症,只要來個人,抓住人家的手,就絮叨起來沒完,也不管別人煩不煩!……」

  我說:「我不煩,我不煩,我愛跟大娘聊聊家常嗑兒。」

  子卿走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扯到那間屋裡去了。

  那間屋也很寬綽。貼牆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養著些巨大的熱帶魚。有種魚我第一次見到,問子卿那是什麼魚。子卿說是銀龍魚。名貴得很。他魚缸裡那一對兒,是三年前八千多元買的。我不禁咂舌。說八千多元,差不多可以買一台「畫王」電視機了。子卿說他買的還算便宜。三年前,上好的有三四萬一對兒的呢。又說它們生的小魚也很值錢。這城市裡許多喜歡魚倒賣魚的人家,都是靠他賣給他們的魚苗繁殖的。幾乎可以說是他為這座城市引入了一個新的觀賞魚品種。有些倒賣觀賞魚的人,等於是他「扶貧」起來的。他說這些話時,表情相當自得。看他那意思,兩條「銀龍」,似乎早已為他「創收」不止八千元的三四倍了。它們都已長到快一尺長了。與其他幾種我見過的觀賞魚相比,尤其顯得魚中老貴族似的,在魚缸裡遊得別提有多自在。我不知供觀賞的魚究竟還有多大的。反正就我所見到的而言,它們真是夠大的了。至於那框架鍍成金色的魚缸,除了水族館裡的,我也沒見過誰家有三米長一米半高的。它的占地面積,折算起來,比得上我家的廚房了。可不嗎,我家的廚房,也不過才三米多……

  和魚缸相對的一面牆,是一排書櫥。從燙金或燙銀的精裝書脊,看出至少全部書的四分之一是豪華本。其中又有不少是典類。從《西方思想寶庫》到《唐詩鑒賞辭典》、《文學導論》、《文學辭典》、《中國著名文學史學家辭典》、《文心雕龍》、《禁書大觀》等等。我有的,書櫥裡有。我早想有而不可得的,書櫥裡也有。其餘古今中外書籍,皆用有光澤的白紙包皮,書脊上用隸書體毛筆字寫出書名。我問子卿究竟是用什麼紙包的書皮?他說是用掛曆的反面兒包的。我問他還有時間看書嗎?他說哪裡還有什麼時間看書!不過是喜歡買書藏書罷了。說小時候喜歡書,買不起。如今什麼書都買得起了,不買則覺得對不起自己似的。儘管買了也沒時間看。說不過是圓了自己小時候愛書的夢而已。在正中那排書櫥的最上一格,展開陳列著他小學和中學時獲得的一切榮譽證書。當年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又窮又寒酸的時代,那些證書的製作也非常粗糙。與那些精裝的豪華的書典同置一櫥,仿佛將兩個時代拼湊在了一起。仿佛它們能加以證明的,並非它們主人的什麼光榮,而是它們自身的某種「古董」價值似的。我憶起了子卿下鄉前對他母親千叮萬囑的情形。它們仿佛尤其在證明著當年一個窮孩子的母親的責任感似的……

  我站在書櫥前,滿腹滄桑地說:「大娘真是有心人,你當年囑咐大娘替你保存著,沒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來了!」

  子卿說:「我下鄉後,我娘就把它們縫在枕頭裡了。夜夜枕著睡覺,能丟嗎?」

  我說:「縫在枕頭裡枕著睡覺,那多硬啊!」

  子卿說:「是啊。我娘的頸椎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如今還沒治好。哪哪兒的醫生都說,人老了,骨質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發現,在陳列著那些證書的下一格,在幾位當代中國小說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幾本小說集或單行本兒。我立刻將目光移開,望向魚缸。心裡一時困惑,不知子卿怎麼會將我的書也收集得那麼全,而且抬舉地放在他書櫥最奪眼的位置。近些年來,我常常自覺地打消向別人贈自己的書的念頭。商品時代,人人都忙忙碌碌於為公為私「搞活經濟」,讀書似乎早已不是好習慣,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當年子卿總吃臭豆腐被視為異端一樣的吧?你把自己寫的書簽上名正兒八經地贈給別人,是不是意味著你在替自己作廣告,怕別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書呢?是不是還包含有希望別人「指正」、「批評」和「拜讀拜讀」的動機呢?「指正」亦即「拜讀」。「批評」亦即「拜讀」。不「拜讀」何以能「指正」能「批評」呢?總之,你贈人家書,在人家,就等於你在暗示人家讀。讀書必占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重要如生命。起碼重要性僅次於生命,往往排在愛情更排在友情前頭,對許多現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東西。你暗示人家擠出人家的時間讀你的書,你不是強人所難嗎?你不是大有謀財害命之嫌嗎?……

  子卿也並沒有主動告訴我他的書櫥內有我的十幾冊書。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被我發現這一點。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更裝沒發現了。

  子卿站在魚缸那兒正喂魚。

  他一邊觀賞著他的魚一邊說:「我小時候,常聽我娘講,解放後,一些過去的有錢人,就是把元寶金條什麼的縫在枕頭裡整天枕著的。當年,對我娘來說,我的那些證書,也許就像我家最貴重的一筆財物吧!」

  我說:「子卿,你的藏書可比我的藏書多啊!」

  他看我一眼,不無自得地笑了笑:「你想要的,抽出來,走時帶走。」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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